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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 敏
開始的時候,郝建強不知道這是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今天多喝了幾杯,那是因為美國老板專程來中國宣布他晉昇為公司副總裁。他以為襯衫被汗水浸透,額頭頻頻冒汗那是因為酒喝多了的緣故,可是突然又出現了胸悶、心絞痛,這就讓他感覺是心髒的問題。郝建強平時有了高興事兒跟別人的反應不一樣,人家遇到倒霉事兒會感覺恐懼,心裡發慌,而他偏偏不是,就連他平時口袋裡裝著的速效救心丸,也是為了預防突發興奮而必備的。
今天這事兒不僅來得突然,而且令人瘋狂。郝建強晉昇為公司副總裁,這就意味著他的工資將由原來的年薪三十萬元,昇至到五十萬元。在金融風暴的背景下,他回國能夠找到這樣的工作,對他這個海歸人士來說已經感到很滿意了。也許,越是好事兒來得急,越是讓他的心髒無法承受。郝建強覺得今天犯病比每次都嚴重,他已經無法再堅持這個專門為他而舉辦的晚宴。他悄悄地從飯桌上溜出來給太太打電話,他讓太太把車開到飯店門口等候他的招呼。郝建強的太太和他一起回國,本來在美國乾得好好的,回國為他做起了全職太太。郝建強的太太每天開車接送他上下班,不僅做他的專職司機,還天天上網查他該吃什麼最有營養,確保他的身體健康。
郝建強看到大家正喝得盡興,這個時候如果說自己身體不舒服,肯定會掃了大家的興。今天在公司董事們的眼裡,他應該是最舒服的一個人。可是他現在不知為何突然又有了想嘔吐的感覺,他用力地咽著唾液,如果不用力往下壓著,吃進去的東西就會立即從嘴裡噴出來。他雙腿在桌布下面用力擰著,豆大的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他渴望繼續忍住,可是他怕忍耐下去說不定會出更大的丑,甚至會出現難以預料的場面,那樣他的公司副總裁形象就會在美國老總面前受損,趁著還沒有出現更可怕的一幕,他必須馬上離開。於是,他悄悄地給等候在飯店門外的太太發了個短信,讓太太立即給他打個電話就說家中有急事,他耍了個小花招就提前離開了飯局。
郝建強的太太知道丈夫的老毛病,她早就等候在了電梯門口。看見丈夫從電梯裡出來嚇了她一大跳,丈夫臉色如同涂蠟,汗珠兒明顯地掛在臉上。
『我可能是又犯病了,快送我回家。』郝建強說話時一直用手捂著自己的前胸,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太太摟住丈夫的後腰,感覺丈夫的身體直往下溜,她很害怕,非常恐懼。因為在美國的時候,丈夫就因為剛買了新房而激動得險些心肌梗塞,幸虧那天去醫院搶救及時纔沒有釀成大的危險。回到家,太太把郝建強扶到床上,便上網搜解酒良方。太太凡事都依賴網絡,就在她上網的時候,郝建強已經無力喊這個時時刻刻離不開網絡的女人。她真是個傻瓜,居然在這個時候還去上網。郝建強想喊但無力,只好順手將放在床頭的一個水杯打翻在地,這個水杯突然爆碎的聲音,驚得太太急忙跑到丈夫身邊。她驚慌失措地看到此刻的丈夫不僅臉部肌肉有點變形,就連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太太被這場面嚇蒙了,她用毛巾給丈夫擦著汗說:『天啊,你到底是哪裡不舒服啊。』
『快叫救護車。』
太太安慰丈夫要冷靜,說:『能不叫救護車還是不要叫。救護車多嚇人啊。你忘了在美國的時候,你也是說難受,叫了救護車最後又沒事了。』太太試圖勸說丈夫。
『快,打電話,叫救護車。』說完,他伸出手想自己拿電話,但是他實在沒有氣力拿起電話。
太太沒有想到丈夫的病到了非要叫救護車的地步,但是她看到那個破碎的玻璃杯和沈浸在痛苦中的丈夫又不能不叫。打過電話沒過五分鍾救護車就真的呼嘯而來了,當醫生把擔架拿進房間,郝建強突然自己坐起來說:『先給我吸氧,快量血壓,做心電圖吧。』大夫愣了一下,那表情好像是有點莫名其妙。但醫生還是按照自己的程序,給他吸氧然後量血壓、做心電圖。心電圖反應是心肌缺血,醫生建議還是去醫院繼續做檢查,因為心髒病是不能夠耽誤的。郝建強同意去醫院,在救護車上他又提醒醫生:『我是因為高興纔這樣,也許一會兒就沒事了,叫你們來是怕萬一出問題。』
『你還是安靜下來比較好。』醫生對躺在擔架上的郝建強說。
郝建強的太太有救護車恐懼癥,見了救護車突然臉色就變得煞白,身體一直在發抖。進了醫院,丈夫在做各種檢查,驗血、冠狀動脈CT造影,郝建強躺在觀察室裡等待著結果。CT造影檢查後,醫生給了他一張CD光盤。把光盤放在電腦裡,就可以清晰地看見郝建強心髒血管各個脈絡的流動情形。醫生根據電腦上顯示的血管圖像,告訴郝建強他的血管沒有出現明顯的狹窄和堵塞,現在不需要手術乾預。但是醫生卻告訴他說:『他的心髒有先天性問題,那就是他的右冠狀動脈起源性異常,說白了就是心髒冠脈起自右冠,而通常大多數人的冠脈起自左冠。這種起源性的不同,就很容易造成胸悶,喘不上氣。』醫生還特別囑咐郝建強切忌大喜大悲,要有一個良好的心態。因為像他這種情況更要格外小心,一旦堵塞,做手術都很難。醫生說現在病情無大礙,可以回家休息了。
郝建強通過這盤CD,終於清晰地看見了自己心髒的圖像。以往他對自己心髒太多的疑問,也都通過這盤CD有了一個全面的了解。
郝建強回家後不但沒有好好休息,他的心理負擔反而更重了。他把從醫院帶回來的CD光盤裡的圖像,用彩色打印機打印出來。看著白紙上那血糊糊的血管網絡,他覺得真是高科技啊,就連自己血管的脈絡也能一覽無餘地展現在面前。
『你別再看了,我暈血。』郝建強太太一看見那張布滿殷紅血液的圖,就一陣陣的惡心。
『這有什麼,越看越有意思,我要好好研究研究。』說完,郝建強就不顧太太的感受,把那張血管圖壓在了寫字臺的玻璃板下面。
轉天郝建強去公司上班,太太戰戰兢兢地把血管圖從玻璃板底下拿走,她怕這樣看久了,人的神經會出問題。不過她也沒有放過這張圖給她帶來的衝擊,因為她上網查了,像她丈夫這樣的血管異常現象,應該格外注意飲食。首先應避免肥胖,更不能喝酒吸煙,尤其是過量飲酒絕對有生命危險。
可自從回國後,國內不像國外習慣喝低度酒。這裡動不動就喝大酒,長久喝大酒,丈夫的身體肯定受不了。心髒病不同於任何病,不來是不來,來了就是急的。於是太太每日定時定量給丈夫配好了三餐,並調整了進餐的順序。先湯後菜,粗細搭配,以粗為主。飲綠茶、低脂牛奶、豆漿,少許法國紅葡萄酒。增加谷類,黑米、小米。蔬菜方面多食蘿卜、苦瓜、西紅柿、黑木耳等。原來上班的時候,丈夫中午不回家吃午飯,因為也沒有多少休息時間。但是為了讓他吃到最有營養的飯菜,太太就開車把午飯給丈夫送到公司,這樣就能實現她為丈夫的三餐配給制。
郝建強對太太的照顧心存感激,但是自從他晉昇為公司副總裁之後,不僅工作壓力增大,而且應酬多得不行。他每次參加會議幾乎都有飯局,而每次飯局又都離不開酒,其實在中國很多事情都是在酒桌上搞關系,每次應酬都和公司的利益有著密切的關系。太太在家再怎麼給他調養,也架不住他到外面去應酬。其實郝建強對那些應酬早就沒有了興趣,那些應酬已經變成了他的心理負擔。可是再有負擔,在關系到公司利益方面,他又不能不去。現在公司與公司之間競爭激烈,他就是再難受也必須忍耐。他既然回國了,就沒有任何退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美國了。他的這個飯碗不僅關系到他個人,還關系到他的太太和他這個家。
郝建強最近已經接連兩天將太太給他煲的蔬菜粥倒掉,還有每天太太放在他包裡的酸奶和獼猴桃他都忘了吃,然後壞掉。因為郝建強忙到忘了吃這些午點,他原來計劃在下午或上午的工作間隙讓自己吃一點東西,補充能量,但是他真的是忘記了吃。這些吃的東西對於郝建強來說,不僅僅是因為對自己的身體有好處,而是變成了郝建強的某種精神寄托。他覺得自己的血管本來就異常,注意吃東西很是關鍵。可是他近來真的沒有時間吃這些,忙到顧不上。工作越忙他對自己身體的擔心就越大。他最近開始出現了失眠,床頭多了一小瓶安眠藥。因為他夜裡常常靜下來琢磨自己的血管會不會因為太忙,應酬太多,吃的東西不健康而出現狹窄或者堵塞。醫生的叮囑他永遠記在心裡,因為他的血管有點異常,這種異常如果是一般人也許不會太在乎,可是他有心血管疾病家族史。
郝建強經常半夜悄悄起床,把那張血管圖拿出來在燈下看了又看,為何偏偏是自己的心髒和別人的不一樣呢?這件事讓郝建強心裡感覺就像是有一百個問號印在了那密密麻麻的血管上。開始他只是半夜起來偷偷地看那張圖,後來乾脆把圖帶在身上一有空就掏出來隨時研究。他知道對於一個外行來說,看這些其實一點用都沒有,自己又不是醫生,光看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有一天,他因為和一個客戶喝酒引起了矛盾,差點就壞了公司的大事。他平時最討厭勸酒,但是那一次遇上了不懂事的客戶,管你是什麼職位的領導,反正你們是有求於他,於是那個客戶就拼命讓郝建強喝酒。郝建強已經感到了胸悶、難受,可是客戶不會管你難受不難受,既然把一筆很大的生意給了你的公司,你就沒有理由不喝酒。國內確實和國外不一樣,在國外你做再大的生意,人家也不會拼命讓你喝酒,可是在國內做公司領導和外界打交道,有時你不喝酒就別想把事情辦成。那天郝建強喝到最後跑到廁所去吐酒,從酒店出來,他沒敢叫太太來接,他怕嚇著太太,就直接打車去了醫院。到了醫院做心電圖,心電圖反映心髒有點缺血,但是沒有大的危險。沒有大的危險對於郝建強來說當然是好事,但是也不能排除照這樣喝下去,說不定哪天就會出大事,出了大事就無法挽回。
如果壓根郝建強就沒有做過那個CT造影,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血管有異常,他難受的時候吃一點藥也許就會管事,可是他做過了動脈造影,情形就大不一樣了。他只要是有一點難受,就會想到那張圖上密密麻麻的血管,會不會有堵塞或突然出現狹窄的情況,萬一出現了異常怎麼辦?他越想越緊張,後半夜覺得胸悶得快要憋死了,於是他又讓太太打電話叫救護車。太太這回可不敢耽擱,二話不說就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當醫護人員拿著擔架進到他們家的時候,醫生見了郝建強問病人在哪裡?郝建強說我就是。醫生問:『你怎麼了?』郝建強說:『我剛纔心髒不舒服,現在好多了。』醫生給郝建強做了心電圖,沒發現什麼事,就走了。郝建強白交了救護車的費用。
沒想到這件事之後,郝建強又連續出現了失眠,嚴重時整夜都無法入睡。失眠的滋味實在是嚴重影響了工作。他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他就無法工作了。人家回國後都乾得好好的,為何偏偏自己會這樣呢?郝建強越想心理負擔越重,後來發展到他的精神出現了恍惚。當他又去醫院看病時,問醫生像他這種情況有什麼辦法能夠改變。醫生讓他去看心理醫生,說他出現了嚴重的精神焦慮癥,如果發展下去,有可能患上精神懮郁癥。後來郝建強失眠越來越厲害,終於無法上班。醫生給他開了病假,他在家休息養病,太太覺得丈夫之所以變成了今天這樣,全都是那張血管圖造成的。有一天,她趁著洗衣服的時候,把丈夫西裝內兜裡放著的那張血管圖給燒了。
燒完之後,她以為丈夫可以從此不再為了那張圖而焦慮。沒想到圖燒了,他的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出現了反常舉動。他每天都把家裡的存款拿出來看一遍,覺得自己如果病了,就要拿錢買命。太太回國不工作,本來錢都在太太手裡掌管著,夫妻倆早就形成了太太管家又管賬。可是郝建強卻把銀行的賬戶,由太太的名字全部換成自己的名字。
太太實在無法接受丈夫的這種行為,覺得一個好好的男人為何會如此的變態,我一心照顧你,到頭來卻遭到如此過分的做法。但是她看在丈夫是一個病人的情況下,也就不去和他計較。因為太太實在是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說不定等他病好了,賬戶的名字還會換回來。所以,她不想在他較真的時候和他爭斗,她覺得男人從來就比女人在某些方面脆弱。她陪著丈夫去公園散步,讓他精神放松。她還陪著丈夫去看中醫,喝一些中藥來改善他的睡眠。
可是那天晚上美國老總的一個電話,又把剛剛恢復的丈夫給嚇壞了。因為他休病假的事,只是單位的高層知道,沒想到公司的另一位副總裁,竟然把他在家休病假的事告訴了美國老板。美國老板在電話中問他:『究竟你的精神出了什麼問題,纔患上了精神懮郁癥?』郝建強聽到這話非常震驚,美國老板怎麼會這樣問呢?『精神懮郁癥』這五個字,現在和神經病已經沒有太大區別了,可是自己交給公司的假條上,明明寫的是:『失眠,精神恍惚,建議休息一周。』就這點事被公司的這位副總裁誇大說成了精神懮郁癥,更令他無法容忍的是還把這件事傳到了美國老總那,其用心不是很清楚了嗎?
太太看到丈夫因為這件事氣得臉色煞白,勸他說,不就是一個電話嗎,那又能怎樣,你向美國老總解釋清楚不就行了嗎。丈夫說,這哪是什麼解釋的事,你越解釋就會越黑。『精神懮郁癥』這五個字是隨便說著玩的嗎?精神懮郁癥在外國人看來就是神經出了問題。我神經有問題嗎?我是神經病嗎?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郝建強一氣之下把那個花籃踢翻在地。那插滿鮮花的花籃,正是在他生病的時候,公司派秘書給他送來的慰問品。沒想到現在的人這樣兩面派,一面派人給你送鮮花,一面向美國老總告你的刁狀。
一氣之下,郝建強藥也不吃了,轉天就去公司上班。他到了公司,看到有的同事對他的表情有點不對勁,心想不管員工用什麼眼神看他都沒關系,關鍵是只要美國老總對自己沒有誤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那天恰巧因為工作上的事,他又和美國老總通電話,老總沒想到郝建強這麼快就上班了。郝建強在電話中向美國老總解釋自己的病情,沒想到美國老總卻說:『你讓醫生出示一個證明,證明你確實沒有患過精神懮郁癥。』郝建強說我本來就沒有患過精神懮郁癥,這都是別人給我造的謠言。可是美國老總又說:『我只相信醫生。』說完電話就斷了。郝建強不知道這是因為電話線路問題突然中斷了,還是美國老總不想再和他往下說了,總之電話被終止了。
在美國工作過的郝建強,知道這個美國老總的習慣,他很容易相信別人的話,因為他的思維方式和我們有差異。大概在他的眼裡,一個患上了精神懮郁癥的人,不可能這麼快就康復,這種差異性的思維讓郝建強覺得很難在電話裡再進行溝通。郝建強真是太郁悶了,這不是逼他沒有懮郁癥,也會有懮郁癥嗎。他以往的習慣是有了高興事兒纔會犯心髒病,現在他和高興事兒沒有關系了。如果他想迎接挑戰,就只有適應工作。要適應工作就必須在氣憤或高興時都不能讓情緒太激動,保持平常人的心態,就像醫生囑咐他的那樣:切忌大喜大悲。
郝建強又去了醫院,這回他去的不是心髒科,而是心理諮詢科。他下決心要好好地和心理醫生聊聊:到底是自己有病,還是別人有病。 本版題圖:尚世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