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案頭放著一部新書《秋風一葉》(作家出版社),作者為江西作家鄭伯權。作者自謂『七十三歲,一介布衣,乏善可陳』。可書中歷歷可見當年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像一葉新荷,嶄露頭角。1959年,20多歲的鄭伯權便在《人民日報》發表了四五十行的新詩《一根牛鞭子》,一聲鞭響驚天。詩歌記載了新中國成立前中國農民的全部歷史:『趕著別人牛,耕著別人田,屬於我的只有這根牛鞭』,他的那根牛鞭子為此送進了縣博物館。從此,作者以筆為鞭,在文壇耕耘。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秋風一葉》作者鄭伯權也是抱著這樣信條寫作的,指望『吳頭楚尾今勝昔,堯日舜天總不如』。他雖不像杜甫所處的社會『殘杯冷炙,到處潛悲辛』,也曾貧病交困,自嘲『硯田尚可求昇斗,羞向盧生借枕頭』,他筆下耕耘的卻是理想、智慧和志氣。《飛出院牆的音符》寫了一個曾遭遇迫害而成果斐然的音樂家譚泰,因為落實政策而分得了一套高級新居。『靠近東湖的風景區,一水臨軒。一棟二層的小洋房,四周築了一道一人高的、有鏤花氣窗裝飾的精致院牆。房子涂成乳白色,院牆是一色青磚疊砌的……風生竹院,月上蕉窗,那情景是很有點詩意的。』這麼一套新房,令多少『羞借枕頭』的無房人羡慕眼饞。可是,剛搬進新居不到半年,譚泰就要求換房,硬要再回去擠大雜院,『這不啻是一個爆炸性新聞傳開了』,譚泰怎麼這麼傻?《飛出院牆的音符》就是用這麼一個充滿懸念的故事展開情節,而問題的答案讀者最終可以在主人公的心靈深處找到。作為人類高級精神活動的文學,必須是深入生活,並從源自生活的素材中提煉出的高於生活的表現。鄭伯權就是這樣做的,他耕耘的這篇作品想收獲的,是一種理想的、淨化的靈魂。譚泰作為一個音樂明星,堅持到老家『深入生活,回到人民母親的懷抱』,他沒有放逐思想追求、沒有失落,他追求的不是『物質的洋樓』,而是『精神的家園』。在今日經濟市場化的大背景下,多少人對金錢瘋狂崇拜,這篇小說無聲地鞭撻了這些理想和精神的背叛者,守望的這一文學理想,無異於杜甫一生潦倒,卻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詩史』性宏願。
如果說退讓新居的譚泰,只是一個藝術真實的小說人物,那麼報告文學《下野市長》寫的卻是一位活生生的人。為了住房問題,他在位時,『來到一個中年知識分子的家裡,……使主人驚喜莫置。一市之長大駕光臨,豈非蓬蓽生輝!只見兩鬢染霜的主人高興得手足無措,又是敬茶又是讓座。可是往哪裡坐呀,四世同堂擠在一個破屋裡,來個人不要說坐,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橫顧一室,四壁蕭然。』市長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他從市財政撥款為落實知識分子政策而建造的房子,並沒有落實到應該落實的這些困難戶頭上,連屋檐下也沒他們的份兒。市長下決心動手術查一查那些房子到哪裡去了。一查問題就清楚了,真該得房子的困難戶,至今還在風雨飄搖中過日子,冒牌貨卻是狡兔三窟,一人佔上好幾套,不光兒子結婚的房子早就未雨綢繆,就是沒有出世的孫子的房子都准備好了。當然,袞袞諸公,都是些有權有勢或者手中有物的非同凡響的人物。市長的這個『手術』,盡管在這些諱疾忌醫的大人物身上,未能做到刀過患除,但畢竟總是割下了那麼截把盲腸。孰不知這手術刀,碰上了硬骨頭反被刺在自家的手上,加上種種復雜因素,這位全國勞模和工程師出身的市長最終默默下野。《下野市長》文筆犀利、事例詳實、觀點鮮明,石破天驚般震動了當時的官場。這篇報告文學顯示了作者的膽略膽識以及對改革的信心與遠見。二十餘年過去了,改革繼續深入發展,開放的陣痛依然感同身受。這篇《下野市長》雖然只是改革開放伊始,就如何選拔培養青年乾部而激起的一朵小浪花,卻深刻反映了改革開放的坎坷艱辛。
『革故鼎新今日事,英雄哪個非劉曹?』雖說筆者執筆如鞭,無情鞭撻著官場惡習和社會弊病,《秋風一葉》中也可見到他對政壇健康主流和社會進步極盡謳歌。《省長和船》就是一篇格調高昂的記事散文,一篇激越抒情的贊美詩。鄱陽湖浩瀚,水天一色,千帆爭渡,萬物競天。其間一船叫『漁政十號』,省長是這條船上的常客。『船頭上的跳板是他聯系群眾的線索。風晨月夕,幾度嚴寒,潮漲潮落,驟雨扣舷……他把多少個不眠之夜留在這漁政十號的甲板上。』『漁政十號就是他的家,吃住都在船上。……傾其全力也只能在前艙給他挪出個可以舒展手腳的地方,安下一張「官鋪」。』省長坐鎮波峰浪巔,或指揮抗洪救險,或體察水情民情,實地描繪治理鄱陽湖的藍圖,踏遍了鄱陽湖波濤。指揮若定時他也與船工『棋手無悔』,下一盤落子生根的棋;烈日當頭解渴,也同大伙共切一個西瓜,你吃大片,我吃小片;有奉承者聞風從岸上送來兩簍螃蟹,他旋而借花獻佛,禮賢湖邊敬老院。辛苦困乏時,他也來沽酒請客,『卻是「冰心在玉壺」,既有慰勞之情,又有棄疑之義。湖堤夜泊,酒濺星光,誰能說這杯中不是蕩著一層濃濃的人情味呢?』酒興詩起,作者即席步省長《一剪梅》原韻一闋:『何須冷眼看雞蟲,情似濃酒,意似酒濃。金剛怒目非英雄。橋也相通,路也相通。天時地利人心同,山能調動,水能調動。來日舉杯稻香村,官也融融,民也融融。』船上的省長叫吳官正,是鄱陽湖的水養大的。如今,當年省長實地描繪的治鄱藍圖,已錦上添花傳給了鄱陽湖的新一代;《省長和船》心系於民的精神像鄱陽湖珠光,仍然熠熠生輝。
處在江湖之遠的鄭伯權好詩也好交游,朋友互贈著作,唱和歌詩,合影留念,『折柳誰堪別後情』。值得一提的是在詩歌被邊緣化的今天,他守望著中國傳統的舊體詩,內容豐富、深峻,別具一格;寫的是當代事,卻不乏古韻鏗鏘,聲律嚴謹,用典得當,有如杜甫詩風。詩言志,袒露的是真性情,沈靜堅實,他鼓勵朋友腳踏實地前進。他說:『幫過自己忙的朋友一個也不能忘記,幫過別人做了些什麼,統統把他忘掉。』
轉眼半個世紀了,再舉起這根『牛鞭子』,讀著《秋風一葉》,字裡行間,無論古朴明快的新舊詩詞、情景動人的小說散文、嚴謹堅實的報告文學,還是情節跌宕的電影劇本,都像那『牛鞭子』,雖是個人經歷和情感世界的人生記錄,不乏可陳的卻是半個世紀社會前進的坎坷軌跡,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形象寫照。這便是《秋風一葉》的歷史珍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