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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萍/著
中華書局出版
倪萍帶領讀者走進她九十九歲姥姥的平凡生活,追憶與姥姥一起走過的有淚有笑、有滋有味的日子,細述純朴、善良的姥姥生命的最後樂章,分享姥姥那些看似平常卻讓人終生受用的生活大智慧,使讀者的身心沐浴溫暖。
上集回放:寫本《姥姥語錄》是姥姥生前我倆就說定了的。前年,活了九十九歲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二、天黑了
姥姥說:『天黑了,誰能拉著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兒了也得亮。』
姥姥走的那年春節我還跟她說:『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勁兒,怎麼著咱們也得混個百歲老人。』姥姥說:『有些事兒能使使勁兒,有些事兒啊就使不上勁兒了。天黑了,誰也擋不住嘍。』『你怕死嗎?』『是個人就沒有不怕死的。』『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夠本兒了。』『人說話,一半兒是用嘴說,一半兒是用心說。用嘴說的話你倒著聽就行了,用心說的話纔是真的。』『哈哈,老太太,那你這一輩子說了半輩子假話呀?』『也不能這麼說。你想啊,說話是不是給別人聽的?哪有自己對自己說的?給別人聽的話就得先替別人想,人家願不願意聽,聽了難不難受,高不高興。這一來二去,你的話就變了一半兒了。你看見人家臉上有個黑點兒,你不用直說。人家自己的臉,不比你更清楚嗎?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說,就先說自己臉上也有個黑點兒,人家就好受些了。』『你走了以後我想你怎麼辦?每年清明還得給你上墳吧?』『不用,活著那些人就夠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沒有了,別弄這些沒用的了,那都是弄給別人看的。我認識你快五十年了,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墳。』
姥姥走後我真的沒敢去看她,越不敢去越惦記。去年夏天,兒子去姥姥家的水門口村過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兒子回來說,老奶奶就躺在村口河邊一個小山包的一堆土裡,前面有塊石頭,上面寫著姥爺和姥姥的名字,倪潤太、劉鴻卿,上面有些綠草。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很久沒這樣哭了,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孤單、清冷。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雙三寸的小腳,熱熱鬧鬧忙忙乎乎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時候是四世同堂。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嗎?是,其實也不是。『姥姥,如果還有來世,你還會生那麼多孩子嗎?』姥姥反問我:『你說呢?』『不生了。我也不生。如果還是做主持人、做演員,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著現場直播之前,先在安靜的屬於自己的花園房子裡睡一大覺,起來洗個澡、喝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妝,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廳。晚上回來,舒舒服服地泡個玫瑰浴,點支香煙,喝杯紅酒,翻本閑書。哪像現在,給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飯,抹把臉就提溜著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還等著你,溫暖是溫暖了,可累人、累心啊。』『人就是穿著棉襖盼裙子,穿著裙子又想棉襖。要不是這些人在家等你,你在電視上興許就不會說人話了。』這是姥姥對我主持風格的高度評價,說人話。『來世你還會選擇當這麼多孩子的母親,當這麼多孫子、外甥(山東等地稱外孫、外孫女為外甥)的奶奶、姥姥?』『你和我不一樣,你生下來是為好些人活著的,有杆大秤稱著,我是小秤盤裡的人。』姥姥始終沒給具體答案,不能想象沒有家人、沒有孩子,這一生怎麼過,卻覺得我是可以一個人成為一個家的人,我是有社會使命的人。『有多少家人、孩子,最後走時還不是孤身一人?』『分批分個兒地走啊,就像分批分個兒地來一樣,早早晚晚又走到一塊兒了。』姥姥始終相信下輩子我們還是一家人,這是她對家的無限眷戀和對生命延續的最好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