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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1月27日星期三,農歷正月初一,我10歲。
臘月二十三。今年天暖,年貨容易腐敗,鄰居們悄聲祈求,老天爺可憐窮人,下場雪吧。上午媽媽請了半天假,帶著哥哥和我在糧店裡衝鋒陷陣,搶回來一捧葵花子、一捧花生,幾斤只有春節纔供應、專門包餃子用的『富強粉』。下午我看了場電影,學校組織的,開場的新聞片,先是『美國人登上月球』,後是『中國人民空軍在南海擊落美國高空偵察機』,看來美國人確是『紙老虎』。爸爸回到家很晚了,他雖然在副食店工作,但過年的豬肉還沒買回來,給灶王爺糊嘴的封建迷信糖瓜也沒有,只帶回來一小包點心渣,花了二兩粗糧票,一毛八分錢。我不記得自己曾吃過正經燉肉,好像也沒吃過整塊的點心,盼著今年能吃上。
臘月二十四,早上打了一架。打架的緣由很簡單,我將窩頭眼兒朝上舉著往外走,被隔壁的二蛋子撞了一下,窩頭掉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窩頭沾上泥土原本不怕,將泥土搓掉照舊能吃。只是,我那窩頭眼兒裡裝了滿滿兩勺點心渣,撒在地上再也吃不成了。二蛋子這算是『罪大惡極』,盡管我明知打不過,但不打一架便是不孝。這場戰斗引來了我哥哥和二蛋子的哥哥,還有他們各自的朋友,一群十三四歲的男孩子在胡同裡打成『人粥』。各家女人衝出來,大叫『要文斗不要武斗』,但他們充耳不聞。我和二蛋子此刻已經忘了他們,捧著那個髒窩頭,一起去街口的早點鋪看大人喝餛飩。
二蛋子有二分錢,買了碗餛飩湯,棒子骨熬成,白白的,漂著香油花和韭菜粒,香氣撲鼻。我把窩頭掰一半給他,然後一人一口,公平地把餛飩湯喝了。今天媽媽回來得很晚,爸爸在舊意大利菜市裡管點事,每逢年節,照例是要到夜裡纔能回家。媽媽給哥哥買回來一雙新球鞋,今年過年全家只添了這一件東西,哥哥那雙破了四個洞的舊球鞋自然給了我。夜裡爸爸叫我們起來,從套袖中摸出一只湛青碧綠的沙窩蘿卜,用刀打成條,給我們吃。蘿卜又涼又甜,我吃下之後睡意全無,在床上翻了一陣跟頭,又拿了幾個大頂,這纔躺下。爸爸今天還是沒買肉回來!
臘月二十五,今天買白菜。哥哥天不亮就去副食店排隊,媽媽帶著我稍晚一點纔去。媽媽將副食本和錢交給哥哥,又叮囑我幫著往家裡抱白菜,這纔去上班。哥哥排在前十號,身後有二百多人。二蛋子和他哥哥剛來,拉著一輛軸承作輪子的小車,排在二百人後邊。哥哥讓我過去將二蛋子家的副食本和錢要過來,兩家各買到20棵白菜,棵棵結實有菜心,堆在二蛋子家的小車上往回走。排在20號之後的人,買到的白菜都癟癟的像只破鞋。下午,我拿著煤鏟和煤鉤跑到牆子河外,在水坑邊的凍土裡挖出12只冬眠的蛤蟆,拴成一串送給縫鞋的聾師傅養的那只大肥貓,充作修鞋錢。聾師傅看了看蛤蟆,又看了看我哥哥的那雙又髒又破的球鞋,說二十八來取,便又低頭與成堆的舊鞋戰斗。我今天來修鞋是有用意的,凡事趕早不趕晚,聾師傅年前活兒多,如果我把鞋洗淨晾乾再來,怕是過了年也穿不上。爸爸今天『走後門』,用家裡的全部肉票買回來一塊肥油,亮晶晶的好看。於是我知道,燉肉怕是得等明年了。
臘月二十六,天還是沒下雪,所有已經買了肉的鄰居都快急瘋了,無奈之下,只好用鹽把肉醃起來。常言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離每月25日『借糧』還有三天,家裡只剩下一碗棒子面。媽媽早上把白菜幫子剁碎,拌上半碗棒子面,蒸成一鍋菜餅子,每人一塊,爸爸兩塊,包括午飯。
臘月二十七,對門馬爺爺給送來小半袋棒子面救急。同學來找我去百貨大樓看熱鬧,我沒去。二蛋子約我去鐵路貨場偷洋蔥,我猶豫了一下,也沒去。我去聾師傅那裡幫忙掃地、喂貓。聾師傅給了我一只蛤蟆腿吃,咸。回家時,有個男人走在我前邊,菜籃子裡的韭菜一根一根往下掉,我悄悄跟在後邊,一根一根地撿,不想被他發現,抬手要打。我緊攥著六七根韭菜跑回家,塞在白菜葉裡,免得凍傷。
臘月二十八,聾師傅的兩眼熬得紅紅的,好像小兔,我的鞋還沒補好。他說明天。我說今天晚上。看公共電話的老太太來喊,叫我家接電話。我心裡七上八下,怕是農村的親戚要來我家過年,提前打電話通知我爸媽准備他們要帶回去的東西。電話那頭是爸爸,讓我趕快到他單位去一趟。我沒有接傳呼電話的五分錢,也沒有坐公交車的五分錢,只好對老太太說,回頭我送您幾塊劈柴頂賬,便一路跑到舊意大利菜市。我不知道爸爸用了什麼辦法,居然弄到六根豬尾巴。他用報紙將豬尾巴包好,塞在我的褲腰裡說,別讓人看見,別讓人搶了,也別丟了,慢慢往家走。從聾師傅的修鞋鋪門前路過,見我的球鞋仍然大睜著四只破洞混在一堆舊鞋裡,我把豬尾巴從褲腰裡掏出來,撕掉報紙,拎在手中,故意晃來晃去引逗他的大肥貓。等到聾師傅的目光長在了豬尾巴上,我這纔離去。
有燉肉吃啦,哥哥大叫一聲,跑了出去。我知道他去乾什麼,我也得為燉肉乾點什麼。
我鑽到床下,翻找出被媽媽沒收的一塊『電木』,6寸長、1寸半寬、半寸厚。這是我的寶貝,用它『得彩』,曾經贏過整筐的劈柴,但因貪心太重,贏得太多,對方家長找上門來,這纔被媽媽將這寶貝沒收。傍晚,我抱著一捆劈柴回來,挑了兩塊大的送給傳呼電話的老太太。哥哥也回來了,頭被打破,血蒙在眼上,手裡提著半口袋晶亮的大同無煙煤塊,邊洗臉邊說,燉肉得用硬火。晚上,聾師傅終於將鞋補好,四塊皮補丁針腳細密。我沒捨得給他豬尾巴,聾師傅很失望,但也沒說什麼,只有大肥貓瞪了我一眼。我用肥皂頭兒把鞋洗刷乾淨,放在火爐邊一尺左右,太近怕把橡膠烤化了。晚上爸爸讓人帶話來,說是『抓革命,促生產』,不回來了。
臘月二十九,今天『借糧』。哥哥找來兩根麻繩,把腳上的舊鞋捆結實,糧本和錢藏在襯褲的小口袋裡,三個糧食口袋卷成卷兒塞在腰裡,對我說,你站在外邊等著,不許往糧店裡邊擠。每月『借糧』這天,擠糧店的都是有男孩子的人家,往往是父子兄弟齊上陣,場面之激烈好似攻城奪寨。中午的時候,我背著10斤黑面,哥哥背著40斤棒子面和5斤粳米凱旋。我的『新鞋』還沒烤乾,我家只到做飯時纔點火,平時不取暖。爸爸晚上還是沒回來,肉也沒燉成。
臘月三十,下雪了,我的『新鞋』夜裡凍住了。媽媽上半天班,午後回來,炒花生、瓜子,用昨夜發好的黑面蒸饅頭,剁白菜、煉豬油。剁餡剩下的白菜疙瘩切片醃起來,明天早上喝粥時點上醋,爽口。豬油煉好了,油渣金黃,撒上一點細鹽,夾在饅頭裡吃,給個校長也不換。爸爸的一個朋友來了,沒進門,留下小半個豬頭,帶著一只耳朵半個嘴,沒有舌頭。傍晚爸爸還沒回來,媽媽包餃子,油渣白菜,外加那六七根韭菜的餡,『富強粉』的皮兒,白亮亮的像一隊隊小豬。媽媽煮了20個給對門送去,馬爺爺孤身一人,兒女不在身邊。
做了半天的飯,爐火很旺,我的『新鞋』終於烤乾了。爸爸天黑之後纔回來,頭上身上全是雪,鞋已經濕透了。他從左邊衣袋裡掏出兩個小紙包,一包裡邊有兩片桂皮,幾個大料,一把白糖;另一包裡有拳頭大小的一塊凍蛋黃。他從右邊衣袋裡掏出來的是兩包一百頭的瀏陽花炮,我和哥哥一人一百。花炮的價錢我可以倒背如流,一百頭的每包一毛三,兩包兩毛五。燉肉是一家之主的事,媽媽早已經將豬頭和豬尾巴洗乾淨,爸爸拎著豬頭到院子裡,用燒紅的鐵通條燙烙豬鼻孔和豬耳朵眼兒,然後將豬耳朵和豬嘴割下來藏到屋角的雪堆裡,扣上筐再壓上磚頭,說留著初五『剁小人』用。然後爸爸先將切塊的豬頭肉和豬尾巴緊去血水,再給肉炒糖色,一時間家裡焦糖香味四溢。
吃年夜飯了,整盆的餃子,一個個胖嘟嘟的,臘八蒜顏色翠綠,味道絲絲的甜,爐火上燉的肉已經開鍋。我剝著花生、瓜子,守歲到夜裡12點,伴著收音機裡傳來人造衛星播送的《東方紅》,我終於吃上了燉肉。盡管不是五花三層的肋條,也不是有肥有瘦的臀尖,但這畢竟也是燉肉,香得糊嘴。
正月初一,全天吃素,取一年無事,素素淨淨的意思。我穿著『新鞋』四處拜年,每走一家能得一塊水果糖或一小把瓜子。初二,木耳、黃花菜打鹵撈面,一年只能吃兩回,另一回是偉大領袖的生日。初三,支爐烙的白菜小蝦皮餡合子,白面皮上點點金黃。初四,烙餅炒雞蛋,媽媽將那塊凍蛋黃化開,放上鹽和蔥末,炒出一片燦爛。烙餅是『金裹銀』,裡邊是棒子面,外邊裹上薄薄的一層白面,又香又脆,卷上炒雞蛋吃。然後,大人們都去上班,晚上爸爸又『抓革命,促生產』,沒有回家。
初五,過年的最後一天,照例是『剁小人』包餃子。單位同事帶信來說,爸爸被派去青泊窪工作,三五個月回不來。『剁小人』是媽媽剁的,我和哥哥也幫著剁,餃子是面醬炒豬嘴、豬耳朵拌白菜餡,黑面皮兒。吃餃子時媽媽說,人要知道惜福,連吃了六天好東西,明天得改粗糧了。作者: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