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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捕釣散記》
劉春龍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或許劉春龍自己並沒有這樣的自覺,甚至他對這一定位並不認同,但我還是堅持我一開始就說過的話,劉春龍的散文集《鄉村捕釣散記》是“真正的地方性寫作”。
地方性寫作作爲一種文化傳承的方式早已漸漸走向衰微,因爲社會的開放程度正在加大,信息流通日益頻繁,任何一個地方都與國家、與世界相通,經驗也在不斷被分享,而在文化層面,個性的區別性的地位也在降低。這跟古典時期恰成對比。因爲在一個交通閉塞、信息單一的社會,經驗世界常常被自然和人爲地劃成一個個相互獨立的小空間,經驗之間交流,自我經驗的複製與傳承都使得地方性寫作顯得非常重要。在中國,地方誌、家譜、日記、筆記等寫作都成爲傳統,蔚爲大觀。
現在需要討論的問題是,地方性寫作還有無必要?我以爲是有的。第一,地方依然存在,經驗的差異依然存在;第二,地方性寫作作爲一種民間或準民間寫作是地方文化生產的重要渠道,它也構成一個重要的寫作類型與寫作風格,並且可以爲二次寫作提供基礎;第三,就中國目前的地域文化與民間經驗而言,地方寫作顯示出保護與傳承傳統文化的重要性與緊迫性。地方性寫作不是採風,不是他者的田野調查,而是由當地文人書寫的當地經驗。所以,它在地方文化書寫的保真度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我雖然還沒有就《鄉村捕釣散記》作具體的論說,但僅就上面簡單的闡述就可以見出它的意義。劉春龍是土生土長的江蘇興化人,他對這一地區的歷史與現狀瞭如指掌。興化地處江蘇裏下河地區,裏下河地勢低窪,水網密佈,而興化又是裏下河的裏下河,俗有“鍋底”之稱。所以,它雖不臨江面海,但傳統的生產方式卻是亦農亦漁的。捕魚是興化人必不可少的獲取生活資料的途徑,捕魚、燒魚、吃魚,由生產而生活,成爲興化傳統文化的構成,許多習俗、禁忌、思維、方言和藝術都因此而產生。我們在《鄉村捕釣散記》中看到的是一種與現在的水產養殖業與捕魚業甚爲迥異的生產與生活方式。現在,“漁”已經高度產業化了,從魚的養殖到捕撈、運輸、買賣與消費都程序化、科技化、規模化、市場化了,而在過去,它是自然的、零散的、隨機的和適性的。我們在劉春龍的筆下看到了許多失傳的捕撈技藝、捕撈工具和餐桌上不再見到的水產品,它們的失傳或消失都與平原地區淡水水產業的變更有關。現在,水面不再是自然的,留給個體作業的空間幾乎沒有,網箱養殖使所有捕撈技藝一下子失去了用武之地;水面也爲現代養殖業進行了改造,許多野生的水產品因此而失去了生存之所,由於經濟效益與養殖技術等方面的原因,原本可以進入食譜的水產品再也無人問津……所有那些被改變的傳統之“漁”都曾經與興化人的生活密切相關,成爲地方文化的記憶,即使在現實生活中它們不可逆轉地走向衰亡,但依然有在紙上流傳下去的必要,它們已經獨立地成爲一幅幅詩意盎然的風俗畫,哪怕只是話語或記憶中的景象。這也就順理成章地解釋了爲什麼劉春龍的敘述是那樣的自然、質樸和率性,卻又是那麼的美麗與淳厚,令人生出無窮的想象與惆悵。
我特別要指出《鄉村捕釣散記》的語言。因爲這部作品純然由方言寫成,從而在另一個方面體現了地方性寫作的精神。這種語言的選擇是自然的,是從表達對象出發的。劉春龍敘述的是鄉土的漁事,這樣的漁事純粹是民間的、地域性的,它的命名,從工具、程序、技術動作以及一切細節在現實生活中都是用方言命名與言說的,離開了方言,它就不再是興化的漁事。我們在方言裏聽到了來自久遠的不絕的民間的勞作之聲,嗅到了水鄉水草的清香與魚蝦的腥味,這樣的聲音與氣味是無法用其他語言來翻譯的。所以說,方言是地域文化最佳的也是最後的載體和生存之所。在這個意義上,《鄉村捕釣散記》不僅僅是興化漁事的百科全書,又是興化方言的一個分類集成,憑藉它,人們依然可以穿越時光隧道重返水草豐沛、鳶飛魚躍的昨天。
不能因爲這樣的定位和敘述而輕慢了《鄉村捕釣散記》。希望更多的人深入到鄉村,更希望地方知識分子能重續地方寫作的傳統;在我看來,它比許多大而無當的國家寫作、人類寫作更有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