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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在刀口上討生活,讓他們心冷如鐵
走出救助站很遠,走到了岔路口,蜈蚣和孫子明就要分開了。孫子明問蜈蚣:“以後怎麼找你啊,你有沒有手機?”
蜈蚣說:“我沒有。”他求助似的看了看那個他口中的“老爸”,然後將“老爸”拉到一邊,神色鬼祟地說了幾分鐘。
接着,蜈蚣將一張寫着手機號碼的紙片交給了孫子明,他說按照這個號碼就能找到他。
我看着老鼠眼睛和蜈蚣攔住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展開紙片,卻發現這個號碼少了一個數字。
老鼠眼睛顯然是有意爲之,他是一隻老奸巨猾的狐狸。
幾天後,孫子明離開了這座他行乞四年的城市,跟着遲刀回到了北方家鄉。多年以後,他已經成爲了當地享有盛名的破爛王,據說,他依靠一輛三輪車走街串巷收廢紙破布起家,現在已經在鎮子上蓋了一座二層樓房。
孫子明臨走前,我和他詳細談起了蜈蚣,讓他回憶蜈蚣說過的每一句話。我想從蜈蚣不經意的談話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尤其是他們的活動區域。然而,蜈蚣沒有向孫子明說起過他們經常出沒的地方,事實上,不識字的蜈蚣即使看到路牌,也不知道上面寫着什麼。他口中的偷竊地點只是高樓、河邊、大橋、超市、公交車等等沒有鮮明特點的標誌物。
孫子明離開後,我與盜竊團伙之間僅有的一條線索中斷了。他們組織嚴密,像跳蚤一樣敏感異常,他們拒絕陌生人,任何一張生面孔都是難以打進去的。
就在我準備放棄的時候,有一天突然遇到了蜈蚣。
那天是冬季一個少有的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剛剛走上公交車,無意中一回頭,看到了一個少年從橋頭走過來,弓着腰,低着頭,膚色黝黑,兩隻眼睛左右逡巡,那正是蜈蚣。
我跳下公交車,一條腿着地,另一條腿卻被公交車門夾住了,鞋子也被夾掉了。我轉身拍打着車門,車門打開,我在幾名女子肆無忌憚的嗤笑聲中撿起鞋子,顧不上繫鞋帶,就狼狽地追向蜈蚣。
那時候我一點也不知道盜竊團伙的規矩,他們最避諱的是讓人抓住手臂。我追上了蜈蚣,從後面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使勁地向後甩,沒有甩開,連頭也沒有回,就向前跑。他這一切完全都是下意識的動作。
我被他向前拉動了幾步,拉得一陣趔趄,差點摔倒。我喊道:“是我,怎麼了?不認識了?”
蜈蚣這纔回過頭來,他惡狠狠地瞪着我:“你媽的,抓老子手幹什麼?”
我放開了他的手臂,討好似的望着他:“怎麼?不認識了?我是大哥啊。”
蜈蚣惱怒地說:“你是誰的大哥?”
我正和蜈蚣說話的時候,身後圍上來了三個男子,他們都身形消瘦,齜牙咧嘴,滿口髒話,一看就知道絕非善類。有一個男子拎住我的領口,揚起拳頭,準備打我。此前,我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此後,我才知道,盜竊團伙都是集團出動,每一個小偷的後面都有望風的人,保護的人,轉移贓物的人……他們分工明確,即使你抓住了小偷,也無可奈何,你的財物早就被轉移走了,而你的人身安全還會受到威脅。
我連連擺着手臂,對着要打我的男子說:“大哥,自己人,自己人。”
男子放下了拳頭,可是臉上還是餘怒未消,他對着圍觀的人說:“這麼大一個男人,幹嗎要欺負人家小孩子。”他裝着他是見義勇爲,裝着他不認識蜈蚣。
我指着蜈蚣說:“我們是朋友,朋友,不相信你就問一問小兄弟。”
蜈蚣又用餓狼一般的眼睛看了看我,他冷漠地別過頭去,看着要打我的男子說:“我認識他的小弟。”
男子終於釋然了,他放開了我的領口。另一名男子驅趕着圍觀的人羣說:“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圍觀的人羣沒有看到預想的場面,只好失望地離去了。
我連忙從口袋裏掏出香菸,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根,然後點頭哈腰地給他們點着了。他們一個個神氣活現的,像一羣驕傲的公雞。
我向他們解說認識蜈蚣的過程,我說起了我的“小弟”孫子明曾和蜈蚣一起住在救助站的同一個房間裏,然後再說我和老鼠眼睛的“不期而遇”,我竭力向他們表白着我是他們的朋友,以消除他們對我的戒備。
一名男子問:“你的小弟呢?”
我說:“他前天晚上爬上五樓陽臺,掉了下來,死了。”
他們臉上沒有任何驚異的神情,長期在刀口上討生活,讓他們心冷如鐵。一名男子問:“那你現在是單幹?”
我點點頭說:“是的,現在只能單幹。你們要人嗎?”
他冷冷地說:“不要。”
然後,他們就轉身離開。他們行走的時候都很分散,每個人之間相距十幾米,後面的人只盯着前面的人,他們逶迤拖出幾十米遠,路邊的每一個人都不知道,他們是一夥的,是一夥竊賊。
我不願放棄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緊緊地跟着最後面的那個人,苦口婆心地請求他們收留我,那名男子一言不發,只是低着頭向前走,腳步匆匆,從他的腳步能夠判斷出走在最前面的蜈蚣一定走得很快。我跟了十幾米遠,突然從旁邊閃出了一名男子,攔住了我的去路,他揚起右手,我看到他的食指和中指間夾着一個亮光閃閃的東西,我知道那是刮鬍刀片或者手術刀片,異常鋒利,他們遇到危險的時候,手指在人的身上輕輕一抹,就會留下一道傷疤。
我向旁邊一躲,刀片抹空了,我驚駭地看着面前這個男子,他怎麼一出手就用上了刀片?怎麼就如此兇殘?
他留着寸頭,衣着和容貌都沒有任何特異之處。後來我發現,竊賊們的容貌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沒有特點,沒有特點,才讓人過目忘記,纔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記。
他攔住了我,表情兇狠地看着我:“跟着幹什麼?快滾!”
我沒有離開,我留意着他的一舉一動,擔心他再次舉起夾着刀片的手臂,可是,他的手臂插進褲兜裏,一條腿支撐着全身的重量,另一條腿斜伸出去,不住地抖動着,趾高氣揚,臉上是老貓戲弄老鼠的得意神情。
我想,他剛纔可能是在嚇唬我,或者是在考驗我。
我摸出一根菸,遞給他,他歪着頭讓我放在他的嘴角;我掏出打火機,他又歪着頭讓我替他點燃。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模樣。
我說:“大哥,不是兄弟要纏你們,是兄弟落單了,實在沒辦法。”
他向兩邊看了看,看到乘公交車的人和下了公交車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絡繹不絕,他勾了勾下巴,徑直向前走去,我跟在了他的後面。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往哪裏,還有些什麼人在哪個隱祕的地方等待着我。然而,事已至此,我已別無選擇,只好硬着頭皮跟着他。
他走到了街角,停下了腳步,左右看看,沒有人,就悄聲問我:“會不會暗器?”
我遲疑地點點頭,我喜歡閱讀武俠小說,知道一些暗器的名字和用法,什麼飛鏢啦銀針啦血滴子啦。然而,竊賊黑話中的暗器並不是這些武俠小說中的內容,他將一片薄薄的手術刀片遞給我,這個刀片就是他口中的暗器:在暗處傷人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