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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寓涇
《暴力城邦團》在武俠小說裡絕對是個異數。雖然開篇孫小六出場那段直接模仿的就是《七俠五義》式的評書段子,雖然這裡面不無找到類似武林秘笈、世外高人從而練就一身蓋世神功的內容,但這仍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武俠。它對大俠之正義這種傳統的道德觀念也很少宣揚,它也缺少一個完整的正義與邪惡之爭的故事脈絡,武俠不再是一個久遠的江湖傳說,而是與身邊的現實搭上了千絲萬縷的隱秘聯系。
書中的歷史時空更是被作者交錯混亂雜糅得一頭亂麻,如若強行梳理歸攏,把它們一一撳進正常的時間軌跡,也只能勉強發現幾個重點時間段落被反復提及,並互為印證。首先借用的是民間演義已久、雍正時期的江南七俠呂四娘、甘風池等人的故事,然後由他們的故事分脈開始流傳下來,至民國國民政府時期,藍衣社、軍統鬼魃紛紛登場。而江湖大幫漕幫因為介入了政治,漸漸被困縛其中,脫身不得,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開始浮出水面,直到國民黨退守臺灣,漕幫老大雖是周旋已久,而無法逃脫老頭子(蔣介石)的追殺令,故事也是由此而開始。
它是舊瓶裝新酒,借武俠江湖澆作者心中塊壘。『我』,在武俠小說裡不多見的第一人稱,串起了小說的始終,而『我』借以追蹤真相的最關鍵的七本書和一疊文稿竟是從高陽那裡獲取的。是的,此高陽正是當初以一套《胡雪岩》風靡華人圈的歷史小說家高陽。讀罷恍然,作者這般做自是有其用意———正是要以此來最大限度地渲染出一個真實世界,一個在我們身邊存在過的,卻又是無聲隱秘、悄然滑過、並行不悖的世界。
『我』是一個游離於武林之外的人物,或者說是一個處於正常社會環境之中的人物,陰差陽錯,卻又是機緣命定地闖入了一個對他全然陌生的江湖世界裡來,四方人馬紛紛殺來,更被小鬼纏身,脫身不得。
張大春強調的是何為真實世界?是我們看到的,是我們聽到的嗎?我們的世界究竟隱藏著多少不為人所知的秘密,又有多少秘密被湮沒其中?『我』自小生活的環境原本就平庸無比,家家戶戶以出了『我』這樣一個大學生為榮,可到後來,這其中原來卻是高手如林,每一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背負著歷史沈重的債務,越來淺薄的卻是『我』這個主人公。
『我』不停地在解謎答謎,越是深入發現,就越是糊涂。整部小說支零破碎,猶如萬花筒裡紛雜的鏡片,一個答案卻是可能引出幾個問題,這會兒還是紅黃藍紫,稍稍一搖,頓時又改換了截然不同之色。『我』不停地在抽絲剝繭,驀然回首,卻發現已是作繭自縛。這就像是博爾赫斯式精短小說的無限放大拉長版,它通往了無限分岔的花園小徑,開放式開始,又以開放式結束,從疑惑中開始,在疑惑中結束。所以原來真實仍然並非作者的本義,本質上,張大春更像一個懷疑論者,他給我們揭開了真實,卻又在對真實的質疑裡收筆———我們究竟能否到達撲朔迷離,迷霧重重的真相彼岸?
這不是一個快意恩仇的武俠世界,從江南七俠被朝廷追殺,落寞逃亡開始,每一個江湖人物都被困縛其中,讀來甚至有壓抑之感。倒是張大春在借助史實重新演繹之進,想象力纔變得恣意磅礡,信手拈來,比如國民政府時期的『桐油案』竟是因為高人設下的奇門遁甲,再比如臺灣一次奇怪的直昇機墮落,也是由於一武林高手無意間扔去的一粒石子所致。假作真時真亦假,一個個史實被推翻,煞有介事地重新解讀,真實變得讓人疑慮重重,謊言裡卻又隱藏著那麼一絲真相,江湖就像那些晦澀的切口手勢那樣變得越來越詭秘莫名。只有在描述『我』的感情世界時,卻是不小心地露了真情,孫小五與紅蓮,一個是現實裡美好的平庸,另一個是外面世界的無限可能和誘惑,縱使張大春懷疑一切,也是陷在其中無法自拔,讀來不免讓人長嘆唏噓。
姚寓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