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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的小區附近,還有個在建樓盤,或者是幾個,迤邐成一片。花花綠綠的樓臺,高架路,飛馳的汽車,在攪拌機的轟鳴聲中,連成了一個感覺的整體——只把一個“吵”字,在耳畔生髮得沒完沒了。
有挺長一段時間,每當暮色四合時分,從那十幾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會發出一聲彷彿是“啊咿嗬”的喊叫。這一聲,總聽不出是四川音,還是山東腔;因爲持續的時間,一般不會太長,也就在十幾秒,甚至更短。但那喊聲,從十幾層樓的高度自上而下,向着密佈樓嶺道谷的城市空間,傾瀉流蕩的時候,確實就有了一種迴腸蕩氣的效果。如果你熟悉西北高原上的信天游,或是錫林格勒草原上的蒙古長調的話,那聲喊叫,聽起來或許就有着類似的“韻致”了。它沙啞、粗獷、高昂,如同烈馬在被鞭打時,爆發的那一聲嘶鳴。它像鷹隼一般尖銳地衝向雲霄,然後驀然停頓。如同鷹隼在雲端的斂翅一樣,在濃重的霞色裏,它收攏了一個響亮的句號。
這一聲酣暢淋漓、不明所以的“啊咿嗬”,不禁讓我猜想:它來自於一位曾與大自然廝守過許多時光的農民工。他在家鄉的湍急的河流裏放淌木排時,發出過這樣的喊叫;在平川地的遼闊中,吆喝一隻歸家的牧羊犬時,發出過這樣的喊叫;或是隔着一個山頭,與他心愛的村姑傾訴衷腸時,發出過這樣的喊叫……無疑,是大自然廣袤的空間孕育了這一聲喊叫。
這一聲“啊咿嗬”,無意中也就寓示着,與大自然息息相關的生活方式:需要吼一聲“啊咿嗬”時,就發出那一聲“啊咿嗬”!同時,它也構成了一種心態,一種心理習慣:面對生活中的喜悅、艱難、困頓,以一聲無比響亮的“啊咿嗬”,來抒發、抗爭和宣泄。
我不知道發出這一聲“啊咿嗬”的人,究竟有多大年紀。在十幾層樓的高度之上,密密匝匝的籬笆一樣的腳手架,吞沒了他的身影。在一個非常純粹的、被大自然的山川孕育滋潤過的“啊咿嗬”聲中,你是無法辨別聲音的年齡的。就如同帕瓦羅蒂泛着金屬光澤的美聲,沒有皺紋一樣。
我喜歡上了薄暮,我知道薄暮在鄉村,就是喊叫發生得最頻繁的時分。晚炊的煙火就在“啊咿嗬”中嫋嫋升騰起來了……在我的喜歡中,我說不清我寄寓了什麼,至少我願意相信即使一聲連一聲的“啊咿嗬”合唱,也並無礙寧靜。
一日復一日,機器的噪聲仍在喧響,那聲“啊咿嗬”卻突然消失了。消失,也是必須的。偶然聽說我的一些鄰居,聯名寫信給居委會,對那一聲“啊咿嗬”,發出了抗議。但“啊咿嗬”的消失,是否與這封信有關,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輕輕“啊”了一聲之後,就把後面的兩個音節果斷地吃掉了。在城市中出生和長大的我,也時時刻刻總被城市教導着:無論發生什麼,不要喊叫,城市拒絕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