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溽暑話扇
進入伏天,京城便顯出高溫天的威力,於是,久違的扇子,也該到了派用場的時刻。然而也怪,無論在馬路上行走,還是在商場裏購物,都少有人持扇。早些年,女士們愛用的檀香扇,男士們常用的紙摺扇,現在,已經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那天在早市上,看到推車賣蒲扇的小販,生意果然冷落,剛打開捆,散放着的幾十把嶄新蒲扇,吆喝半天,竟無一人問津。他看我老站在那兒相看,試探地問,您老不來一把?我搖頭。他倒也不沮喪,笑了笑說:知道您不會買。我反問他一句,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會買?他說,這四轉圈都是樓房,住樓房的人家用不着這物件。然後,他自我解嘲地寬慰道:現如今,剩下的衚衕有多少?沒拆的四合院有多少?還在院子裏生活的人家有多少?衚衕沒了,院子沒了,乘涼的地方也沒了,誰還用得着蒲扇?
蒲扇,價廉物美,看上去粗拙,用起來順手,得天然之趣,無污染之嫌。無論在衚衕口納涼,還是在院子裏消夏,蒲扇是少不了的助興之物。它不但帶來一絲習習的涼意,更可以驅趕擾人不已的蚊蠅。
唐人杜牧詩云,“輕羅小扇撲流螢”,說明蒲扇早就是一物多用的好東西。過去那些年裏,晚飯過後,暑氣未消,屋裏待不住,遂到院子里納涼。左鄰右舍,不請自來,搬着小桌,拿着板凳,端着涼茶,揮着蒲扇,或說三道四,或家長裏短,或開懷大笑,或牢騷扯淡。山南海北,海闊天空,無所不及地神侃一通,馬路新聞,小道消息,真真假假地白話一頓,那一份愜意快活,那一份心曠神怡,那一份自由自在,那一份無拘無束,只有住過聚居式的四合院者,纔有深刻體會。後來,我終於懂得,爲什麼好清談玄論的魏晉名士,手裏總少不了一柄麈尾,大概手中有個可以揮灑的物件,足以使談吐自然涌動,靈感油然躍升,因此之故,蒲扇纔會成爲乘涼人不可或缺之物。
我住過四合院,大門雖設而常不關,也住過筒子樓,鄰居不請而徑直來,那種非親非故卻如同一家人的親近感、熟稔感,是住在樓房裏的居民,很難擁有的。彼此隔膜的高樓住戶,頂多在電梯裏偶然相遇,不過點頭之交罷了,哪能理解四合院裏朝夕相處、碰頭見面的融洽關係呢?蒲扇雖不起眼,卻具有平民感情,市井色彩,大衆情結。現在,住進樓房的居民,頭頂有空調,身旁有電扇,不是坐在電視機前傻看,就是捧着筆記本上網,要不就是手機不離耳朵的聒聒不休,還用得着蒲扇嗎?小販很幽默,指給我看,這路上來來往往的年輕人,誰不拿着一部手機,哪騰得出手拿扇子?想想,世間萬物,新陳代謝,舊的成爲過去,新的撲面而來,誰也擺脫不了這個宇宙運行的鐵的法則。
其實,“秋扇見捐”這句與扇有關、更涉及女性命運的成語,也包含着盛衰興滅,非人力所能逆轉的道理在內。典出漢代女詩人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齊紈素,皎潔如霜雪。裁爲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以扇爲喻的這番棄婦之怨,寫得很感傷,很悲惋,也很動情。因時令變化,寒暑位移,扇子到了秋涼,而成無用之物,這還是小而言之變遷。若從宏觀角度來看,隨着人類物質生活的進步,科學技術的發展,舒適、輕巧、方便、快捷、多功能、高效率的新穎事物代替陳舊、笨重、低效、粗糙的古老事物,也是必然趨勢。
由杜牧這首詩歌和秋扇見捐這句成語可以看出,中國人之使用扇子,至少有三千年以上的歷史。把扇子看做一門藝術,同樣源遠流長。秦、漢以降,最早在帝王儀仗隊裏,大張聲威的障扇、雉尾扇,逐步演變爲公衆持有的紈扇、團扇、宮扇、羽毛扇、芭蕉扇、檀香扇、摺疊扇。帝王之扇一旦平民化之後,其廣泛使用之影響所及,就更爲發達了。明、清以來的扇面畫,如明之唐寅、金農,清之吳昌碩等大師的作品,更是收藏家的珍愛之物,甚至在古典文學名著中,也涌現出不少涉及扇子的篇章和情節。
最出名的,莫如《紅樓夢》第三十一回的《晴雯撕扇千金一笑》了,通過撕扇,淋漓盡致地寫出晴雯的任性,而命薄如紙,秋扇見捐,則是更深層次的象徵筆法。至於《西遊記》裏的鐵扇公主,竟然以扇爲武器,弄得唐僧、孫悟空師徒難以招架,好不狼狽。而《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那“羽扇綸巾”的形象造型,與《濟公傳》那癲和尚手中的破蒲扇,成爲鮮明的招牌標誌,過目不忘。《水滸傳》中“智取生辰綱”一回,白勝挑着酒擔出場,所唱的“赤日炎炎似火燒”,“公子王孫把扇搖”,那首極具階級意識的詩,不但選進語文課本,還作爲寫扇的絕唱呢!
也許出於懷舊的情愫,我終於還是向這推車小販買了一把,但他卻堅決不肯收錢。他說,明年夏天,我還不知道會不會再做這買賣。於是,帶回家來的這把洋溢着田野氣息的蒲扇,更值得珍惜了。
李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