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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張某談論三國故事,說最雄才偉略的人是曹操,最荒唐可笑的人是禰衡和孔融。我向他請教,說:“且不論曹操。可是,你爲什麼認爲禰衡和孔融荒唐可笑呢?”
張教授說:“此二人自恃有才,總是出言不遜,隨意批評別人。結果呢?雖然贏得了道德上的虛名,卻惹來了殺身的實禍。尤其是那個禰衡,目中無人,口出狂言,簡直是一個瘋子。”
今人把禰衡說成一個瘋子,古人則說他是一個狂生。據《後漢書》記載,禰衡少遊北海,偶遇孔融,二人極爲投緣。禰衡稱頌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則以爲禰衡是“顏回復生”。後來,孔融擔任將作大匠(大約相當於建設部部長),把他推薦給漢獻帝。可是,曹操卻很不喜歡他的狂任,不願意重用他,罰他做一名擊鼓的小吏。來日,曹操大宴賓客,命禰衡擊鼓助興。禰衡遂擊鼓爲《漁陽三撾》,音節殊妙,淵淵有金石之聲,聞者莫不慷慨流涕。曹操命他更衣,他便當衆褪下衣褲,以清白之身自誇,並且大罵曹操心地污濁。曹操很生氣,就派遣他出使荊州。荊州牧劉表又派遣他出使江夏。最後,禰衡死在江夏太守黃祖的屠刀之下。
我問張教授:“曹操爲什麼派遣禰衡出使荊州呢?”
張教授說:“這是曹操聰明的地方。他派遣禰衡出使荊州,無非是借刀殺人,借劉表的刀殺掉禰衡。”
我又問:“劉表又爲什麼要把他送給黃祖呢?”
張教授說:“劉表也是借刀殺人,借黃祖的刀殺掉禰衡。”
我繼續問道:“曹操素來殺人如麻,劉表也是雄霸一方的軍閥,他們爲什麼要借刀殺人,卻不敢親自動手呢?”
張教授回答說:“禰衡既然有顏回復生的名聲,如果殺了他,恐怕遭到天下人的非議。”
我笑了笑,繼續問道:“既然連曹操和劉表都害怕遭到天下人的非議,爲什麼你不害怕呢?”
張教授頓時愣在那裏,半晌才解釋說:“我確實不理解禰衡和孔融。我只是覺得,像他們那樣慕道德之虛名,而取殺身之實禍,實在不可思議。不是瘋子,也是個傻子吧?”
事實上,他們既不是瘋子,也不是傻子,而是孟子所說的聖人。孟子說過,有三種不同性格的聖人。第一種聖人,性格純真而放任,稱之爲“狂”。第二種聖人,性格純真而自持,稱之爲“狷”。第三種聖人,非“狂”非“狷”,而是一個“和”字,能夠容忍所有人的一個“和”字。禰衡稱得上一個“狂”字,孔融稱得上一個“狷”字,他們的道德情操是值得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敬仰的。
張教授仍然不理解,反過來問我:“我們要這樣的道德有什麼用呢?”
作爲一位經濟管理專業方面的學者,在張教授的價值觀裏,道德似乎是一種用來牟取利益的工具。如果這種道德無法用來牟取利益,當然就失去它的利用價值。
在我們這個追名逐利的現代社會,道德有兩個方面的利用價值。
第一是用來僞裝自己。它就像一個面具似的,戴上它,你就能夠顯得道貌岸然,讓大家尊敬你、愛戴你、支持你。
第二用來控制別人。人們總是要求別人遵守道德規範,老闆們總是要求員工遵守職業道德。管理專家們爲國家的公民和企業的員工制訂了各種各樣的規章制度,各種各樣的條條框框,他們把遵守那些規章制度、那些條條框框的行爲稱之爲道德。
作爲工具的道德,是一種形式主義的東西。因爲這樣的形式主義,造成很多人對道德的反感。他們有時候覺得,所謂道德不過是一張虛僞的面具。他們有時候又覺得,所謂道德不過是扼殺人性自由的教條。這樣一來,很多人就會產生誤會。他們不願意遵守道德,甚至走上反道德的人生之路。
是的,你可以利用那些形式主義的東西。你把它當做面具戴在臉上,用它來美化自己的形象。也可以把它當做一種管理工具,用它來駕馭人才、利用人才。可是,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怎麼能夠稱爲道德呢?
《道德經》裏說:“上德不德,下德不失德。”意思是說,道德高尚的人,不會在乎那些形式主義的東西;品行低下的人,卻總是喜歡玩弄那些形式主義的花樣。既然如此,那麼,真正的道德又是什麼呢?
道德的第一標準是獨善其身。它要求你有人格上的獨立,如果你不獨立,你就沒有辦法真正地善良。所謂善良,不是柔弱,也不是善於討好,而是懂得怎樣做好一個大寫的人。
道德的第二標準是兼濟天下。當你做對了自己,你就能夠找到那個正確的標準。你知道怎樣正確地做人,怎樣正確地處世,絕對不會爲了某種利益上的傾向而背離這個標準。
所以,真正的道德不是虛僞的面具,恰恰相反,它告訴我們真實地面對生活。真正的道德也不會扼殺人性的自由,恰恰相反,它能幫助我們在正確的人生路線中,實現人性的自由。它告訴我們怎樣正確地做人,怎樣正確地做事,它是我們在人間的正道。可是,在我們這個追名逐利的現代社會,還有多少人能夠理解道德的真正意義呢?
只有在道德的路線上,我們纔可能理解禰衡、理解孔融。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回到那條路線上去呢?我想,就讓我從我自己做起吧!
我知道,我還沒有能力兼濟天下。在禰衡的勇氣和孔融的情操面前,我只能自嘆不如,但我會用自己的決心向他們學習。在這條獨善其身的路線上,我與古人神交,而樂乎其中。即使有人像嘲笑禰衡那樣嘲笑我、或者像迫害孔融那樣迫害我,我也會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