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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著人民文學出版社(選載)
晚明,上海縣申家造“天香園”,申柯海娶妻小綢,又陰差陽錯納閔氏爲妾,於是恩怨糾纏。
1、造園“天香”
嘉靖三十八年,上海有好幾處破土動工,造園子。
本朝開始,此地就起了造園的風氣。中了進士,出去做官,或者本來在外面做官,如今卸任回家,都要興土木造園子。近二百年裏,蘇鬆一帶,大大小小的園子,無以計數。
自洪武三年,復又開科取士,士子如同久旱逢雨露。於是,學校林立,人才輩出,到此時,可說鼎盛。那些大小園子,就是證明。
嘉靖年間還有一樁德政,就是築城。三十二年這一年,四至六月之間,就有五次倭寇從海上來犯,燒、殺、掠、搶,無惡不作。官紳上奏朝廷,懇請築城,得允之後,知府立即下令,募捐集資,劃界製圖。自此,上海平靖。
總之,嘉靖三十八年是個好光景,應得天時、地利、人和的吉言。在造的幾處園子,有兩處稱得上奇觀,一爲彭姓人家,長子當年正科會試落第,其父則上任刑部,官至尚書。一上一下,是在運勢,就要造園子以振旗鼓。這園子就以石爲主旨:異峯突起,危如累卵,重巒疊嶂,穿流漏雨,自是無須說了,只謂尋常文章。另有緊要,稱得上詩眼的,是幾具奇石,不知從哪裏得來,全是可遇不可求:有一具“玉玲瓏”,遍體七十二孔,以水灌頂,孔孔泉流,石底燃一爐香,竅竅煙出;又一具“三生石”,色隨時變;還一具名“含情”,梅雨時分淚如雨下;再有一塊石,看似平淡無奇,卻是從菜畦中掘出,上刻一個字“愉”,無落款,字體頗古,似有些前緣,立於園中,就做了園名……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造園大師其實從石中取山,隱一個“仁”字。這是奇觀之一,奇觀之二在申家。
申家次子申明世中進士而造園。申家不像彭家有淵源,只在此輩中才與經濟仕途有涉。長子申儒世在道州做太守,數年前卸任回家,造園子名“萬竹村”,以竹子爲題。做兄長的本意是新園子取“菊”或“梅”,但內心也覺寒素了些,因兄弟不像他,是歸隱,而是正在待發之勢。就想到白玉蘭。白玉蘭樹幹碩壯,花朵豐腴,堪載敦厚之德。申明世卻有些遲疑,說白玉蘭開花時確實盛大美好,但謝落也是大塊大塊地凋敝,觸目驚心。申儒世一想也是,又提議紫藤。申明世沉吟一時,擡頭笑道:桂花如何?申儒世也笑了,“桂花”擺明了“折桂”的意思,淺顯了不說,又是可食的香味,調羹煮湯的,幾乎可下炊了,曉得兄弟是在搪塞,表示紫藤也不合意。便把話題放下,先擇地再說。
這一回申儒世主意已定,不容兄弟反駁,就在他的萬竹村東鄰。那裏有數十畝地,原就是造萬竹村時一併圈下,用去不足一半,租給附近農戶栽桃。於是,兄弟二人結伴往萬竹村東看地,遠遠就見一片紅雲懸浮,原來是桃花盛開。花朵叢中,穿行飛舞成千上萬粉蝶,如同花蕊從天而降;地下則碧綠纏繞,是間種的蠶豆,豆莢子在風中響着鈴鐺。申明世手一指:就是它了,桃花。但再想落花結果,到底與稼穡有關,所以要把園名應在果實上,或者就叫“桃露”,還是覺得俗媚,或者“蟠桃林”,也不對,總是入偏鋒。苦心琢磨,又有一名:沁芳。意境雖豔麗了些,字面卻還有幾分文雅。明世聽了,默唸幾遍,斷然道:叫“天香”。“天香”得自“沁芳”,卻要高古,儒世不禁服氣了。如此,多少離桃林的立意遠開去,但不論怎麼稱呼,園子還是以桃林取勝。
由造園子引起,周邊鄉鎮,多有以土木園藝爲生計的。鑿池子,燒磚瓦窯,開山取石,篩土運沙,經營苗圃……也就是依着這些營生,鎮市擴大繁榮,房屋鱗次櫛比,商鋪成行,酒旗林立,到入夜時分,換成紅燈籠,簡直滿天流螢,又有一路營生出場了。 (欄頭設計:王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