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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興華住在大渡口革新村的一個老式樓房裏。我對這種工人新村並不陌生,我自小在電視塔村旁長大,那裏住的都是老工人。有修川藏公路的,有空壓廠的,他們沒有像樣的傢俱、電器,沒有整潔的衣裳,葉子菸、老白乾、苦沱茶,粗嗓門,他們淳樸而樂觀。
採訪那天上午,太陽明晃晃的,時間輕而易舉地在那棟有點陳舊的房子,以及陳舊的沙發、門簾、衣服、毛主席掛圖上停滯,當然也在老人腦海裏沉寂下來。
在大渡口,在這個工廠,老人已整整生活了70個年頭。從抗戰沒日沒夜地生產,到解放前夕的護廠鬥爭;從新中國第一根鋼軌,到“毛主席到了咱重鋼”……李興華耳朵不好,絲綢的襯衣也有點褶皺,但這些並不重要,他的一生,與一個廠,一個時代完整地重合。
依舊是濃濃的武漢口音,這就對了。邵家彥的外公從清末起就在漢冶萍公司工作,父親是漢陽鐵廠的技師,1938年在日機轟炸中將核心設備運到重慶。邵家彥頭上至今還有日本飛機轟炸時留下的傷痕。解放後,邵家彥進入重鋼,併成爲新中國培養的鋼鐵專業大學生。目前,邵家彥的兒子和媳婦仍生活、工作在重鋼廠裏,孫子輩則在原重鋼子弟校讀書。翻着泛黃的相冊,一個家族上下五代與這個廠,乃至中國百年工業史融爲一體。
江北老城沒有了,我十多年前在南岸沿江尋訪的那一排漂亮而精緻的老洋房也沒了,下半城正在大範圍拆遷改造……這個城市日新月異,但卻與我的內心越來越遠。我一直以爲,重慶主城九區,每個區都有自己的個性和歷史,綜合起來就是這個城市的個性。大渡口是什麼個性呢?因爲重鋼,纔有了大渡口,重鋼的溫度當然就是大渡口的溫度———就像鋼鐵的狀態一樣,這是一座外表樸實、內裏火熱的城,哪怕重鋼在大渡口停產,這種關聯依然會存在下去。
或許這些年,我們對重鋼的認識有些模糊了,大家談得最多的還是產量小、污染大。我駐足在重鋼檔案室,看着120年來的文獻和實物。重鋼對於重慶,乃至中國而言,並非冷冷的鋼板,漂浮着的煙塵,還有陳舊的工人新村這樣簡單。
抗戰時期,當時的經濟部長翁文灝給重鋼題詞:“國之楨榦厥在鋼鐵”;而另一位政要羅時實的題詞是:“現代工業此其始基”。鋼鐵是一個現代化國家自強與富強的根基。抗戰時期,中國90%的鋼來自大渡口,毫不誇張地說,除了百萬浴血焦土的士兵和將軍,在日軍轟炸下倔強的高爐和工人,同樣改變了這個國家的命運。重鋼無疑是解放初期中國鋼鐵技術最先進的企業,重鋼參與了重慶人民大禮堂、長江大橋的修建,參與了中國十多條鐵路大動脈建設。改革開放以來,又經歷了改革、上市、脫困的艱難道路。如果不懂這些,又怎會理解這個百年老廠命運多舛呢?
輕軌將重鋼這個外表冷冰、色調暗淡的鋼鐵城與都市連接在一起;當然,我更在意這個廠的厚度和溫度;一個廠就是一個廠,但這個廠不僅與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座城市,甚至是一個國家120年的歷史緊密相聯。
本週二凌晨0:56,老重鋼的1350高爐開始關閘熄火。鋼花鐵水將在這裏逐漸冷卻。這也是我們今天紀念重鋼老廠鋼鐵生產關停,以及重鋼120年過往的原因。文/仇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