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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攝影家鄧偉2011年在法國學術訪問期間,拍攝、採訪了居住在法國的藝術、文化名人。他們具有鮮明的文化代表性和獨特的性格特徵,並正在影響着法國和世界,他們在一定程度上體現着代代的法蘭西精神。應本報之約,鄧偉選編其中一組人物,以饗讀者。
2011年3月17日
比起在山裏的農夫,他只是在肩上多了一個帆布書包。這就是藝術評論家、作家、畫家、英國人約翰·伯格的樣子。他穿着淺藍色襯衫,外套一件抓絨背心,大早上就捲起了袖子。他手抄口袋笑呵呵地走過來跟我問好:“怎麼樣,昨晚睡得好嗎?”他知道我是專程從巴黎趕來阿爾勒參加他的對話會併爲他拍照的。八十多歲的老人,身體健碩,火力挺壯。
我選擇以攝影學院的黃色石牆爲背景,約翰·伯格像個調皮的頑童對着鏡頭動了起來,一會兒揚起手,摸摸臉,或大笑着手抄口袋,最後他竟提着褲子向我的鏡頭衝來。
拍照結束後,他說自己沒有名片,將郵箱手寫給我。隨後我們在學院圖書館裏談起了他的書和近來的寫作,他指着桌上的書說:這些是我很多年前出版的作品了。我告訴他在中國也有多本他的書翻譯並出版,如《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看》(About looking)和《另一種講述的方式》 (Another way of telling)在中國都很受歡迎。他問我是否看過他的小說,我說:“讀過您的《我們在此相遇》(Here is Where We Meet)並且尤其欣賞這種寫作風格,這是一本在真實與虛幻之間行走的、很特別的小說。”他說:“我一直都在堅持寫作,今年也有新的書出版。”我問他用英語還是法語寫作,他說:“我上世紀60年代纔來到法國,居住在東部鄉下,但我一直用母語寫作。”“我想作爲畫家出身的他,能夠更好地理解繪畫和影像的語言,同時他所受到的影響也體現在他的作品中。早年,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一直是他寫作的基調,1960年,他將第一本藝評集取名《永遠的紅》(Permanent Red)可以看出他的政治傾向。1972年,他爲BBC撰寫的藝術節目解說詞結集爲《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出版,這是他一生中最有名的著作。
蘇珊·桑塔格曾這樣評價過伯格:“我尊崇並熱愛約翰·伯格的作品,他爲世間真正重要之事寫作,而非隨興所至。在當代英語作家中,我奉他爲翹楚;自勞倫斯以來,再無人像伯格這般關注感覺世界,並賦之以良心的緊迫性。論詩意,他或許稍遜勞倫斯;但他更機敏、更關注公共價值,風度氣節亦勝一籌。他是一位傑出的藝術家與思想者。”
對話會上,我坐在約翰·伯格的對面,距他只有一米的地方。伯格對話主題圍繞着觀看引發的聯想和影像背後更深層次意義的探討。大屏幕投影出的前兩幅影像,分別是一幅年輕女子和一幅年輕男子的肖像,在我看來,這兩幅肖像畫如同攝影作品一般逼真,生動的眼神具有存在感,證明着他們的生命與存在。伯格開始分析這兩幅作品:他們是來自於兩千年前埃及的Fayoum地區的肖像,展示了在一至四世紀時這一地區的居民,繪畫以活着的人爲模特,在人物死後會在葬禮上使用並附在他們的木乃伊旁。繪畫者使用金箔作爲背景,以蜂蜜和亞麻籽油調和黑色、紅色及兩種赭石色作畫。這比古希臘、古羅馬的繪畫還要早,是世界上迄今爲止發現的最古老的人物身份肖像。討論中伯格的思維是發散和飄逸的,他時常站起來,走向大家。
第三幅作品是瑞士雕塑家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 1901—1966)的一幅自畫像速寫,藝術家的作品體現了二戰後,普遍存在於人們心中的恐懼與孤獨。他用凌亂的筆觸表現了眼神空洞的頭像,而除了技法之外,可以從繪畫本身中聯想到更多。看到約翰·伯格此時正在託着腮思考,我不想用相機打擾他,順手在筆記本上爲他畫了一幅速寫肖像,此時,我也用這種方式體驗着賈科梅蒂的實踐和約翰·伯格的評述。
最後一幅作品是美國攝影家沃克埃文斯在1928年拍攝的一幅照片《雨中的汽車》,是一位與會教授提供的作品。此前,伯格並不知道這幅作品也是今天的討論內容。看起來這很像對伯格的現場拷問,伯格走動着,用了一些時間仔細閱讀作品,他從街道上雨水的反光談起,講到畫面的透視,街道上和排列的汽車裏都空無一人,讓整幅畫面充滿悲傷和淒涼感,伯格感性地評論着這幅作品。而實際上,這是一個位於巴黎的古董汽車交易市場,一排排的黑色古董汽車整齊地停在路旁,這一天並非交易日。
在三個小時的對話中,共解讀了4幅作品,古代繪畫,當代繪畫和一幅照片。這樣的觀看和解讀方式非常有意思,即使我們對某幅畫或者影像已經很熟悉,但經過共同的解讀、對話,能夠挖掘出繪畫背後更深層次的內容。2月時,攝影家馬丁·帕爾邀請我參加他在法國蓬皮杜國家藝術中心的對話會,與大家共同探討他的作品以及影像背後的觀念,大家也可以提出問題,對他也提供了更多的思考和重新審視自己作品的機會。
對話結束時,伯格告訴我巴黎即將開展的雷東(0dilon Redon,1840-1916)畫展,希望我會到巴黎去看。“雷東的單色素描和上世紀70年代開始創作的石版畫,對初期的攝影有一定的影響。”伯格說:“我還不清楚這到底意味着什麼,但如果有人有興趣研究,我想那將是一個有意思的選題。”他的話題不僅僅圍繞攝影,發散式的討論與思考,對於攝影的研究與實踐卻是十分有益的,我期待再次見到伯格。 F107
鄧偉:中國攝影家,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有《中國文化人影錄》、《鄧偉眼中的世界名人》、《鄧偉看世界》、《中國人》、《世界名人肖像集》等。作品曾獲中國攝影最高獎金像獎、英國攝影最高榮譽“英國皇家攝影學會榮譽高級會士銜(Hon.FRPS)”、希臘“索菲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