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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房金妹在世博園與外孫女合影
題記:裙子是心靈的微笑。你信嗎?我信。
(1)她那贊許的眼神
感覺她正在用贊許的眼神打量著我,還特地盯著我的裙子多看了一眼。這是位俊俏的護士小姐。每隔20多天,我定會去她所在的科室看門診,為了更換留置式導尿管。
今年的春天姍姍來遲。春節後,我於一個手指凍得生疼的午後又去那門診室。一進門,她即朝我的裙子瞥了一眼。當丈夫將我抱上診療床,撩起裙擺露出內裡的羽絨褲時,她透出恍然狀:儂進來的辰光,我就盯牢儂看,心想,這人不怕冷啊!當程序進行完畢,我將導尿管一圈圈盤得宛若盤香狀,最後用自制的彈力繃帶將它固定在膝蓋之上,藏在裙內。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這一切,然後輕聲說:『儂倒蠻會想辦法的,外面一點看不出,清清爽爽。』說完朝我嫣然一笑,讓人很受用。
(2)簡直可稱為幸福
我插留置式導尿管始於8年前,緣於久治不愈的褥瘡。
1988年高位截癱後不久,我就常受褥瘡侵擾,其好發部位一般在尾椎骨之下。
褥瘡這東西一旦染上,它便長期、頑固地纏著你,讓你苦不堪言。記得那次的褥瘡最難對付,好好壞壞就是不收口,前後持續了5年之久,我始終與其抗爭著。每天仔細謹慎地按時換藥,從不敢懈怠。白天鍾點工阿姨換,晚上丈夫換,每個環節都是按規矩操作,藥棉、紗布、棉簽等輔料耗費了不計其數,所用藥物也換了數種,可就是不見效。到了後期非但不見好轉,還有進一步潰爛惡化的趨勢。
一天,丈夫發話了:看來這褥瘡是不會好了!你要它愈合,必須要給它個乾爽的環境,怎可讓它總是碰到小便?他這是仔細觀察、深思熟慮後的發言。我覺得丈夫說得在理。得設法改變現狀,別無他法,唯有插導尿管。
2003年9月23日,我插上了導尿管。
常人肯定以為是件很痛苦的事,可對我而言,簡直可稱之為幸福。截癱並非僅僅意味著不能走路,它給予人的苦難無窮無盡,難以描述。一個行走自如的人突然無法挪步,喪失了行走的能力,這種痛苦用撕心裂肺、悲慟欲絕、淚如雨下、痛心疾首……來形容毫不為過,常人都能理解。可接踵而至的大小便失禁等痛苦,卻是更加折磨人的。
截癱初期,我使盡渾身解數企圖使喪失的功能恢復,然想盡一切辦法仍毫無轉機後,便慢慢清醒。一個自胸口以下毫無感覺、疼痛冷暖全不知曉,連腳趾都不能動彈一下的人,怎能邁步行走?當徹底斷了那層念想之後,便不得不接受這現實,屆時已欲哭無淚——人不可能為同一件事千百次地傷心流淚!
(3)夜晚是我的噩夢
脊髓是傳遞大腦指令,支配軀體運動神經、感覺神經和內髒神經的中樞神經。脊髓損傷好比電線被剪斷了,即使開關和燈頭全都完好無損,但電燈照樣不亮。坐在輪椅上的脊髓損傷者,無論外表如何光彩照人,如鄧朴方、張海迪、桑蘭、湯淼……他們都接受過較為系統和先進的治療,然療效甚微,終究無法站立邁步。脊髓損傷後的功能恢復是世界性的醫學難題。困臥病榻的脊髓傷者必須承受大小便失禁、感覺、性功能、呼吸、循環、尿路感染、褥瘡、肺炎、疼痛、異化骨等多種障礙和並發癥的侵擾,其中最為折磨人的是尿失禁。
我截癱後,膀胱就變得毫無涵養,一點都不肯包容,常常一天數次弄濕被褥。以致我不敢將被子貼身蓋在身上,側臥時我將芭蕉扇或籃球放在臀後,以減少被子濡濕的次數。我還在床上鋪上了橡皮床單……
還有很多無法解釋的怪現象,如只要流淚,小便即會同時一泄而出。截癱初期傷心流淚很自然,然你哭一次,床單即濕掉一大片,把人弄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它迫使我堅強,拒絕流淚。
尿濕床單並非僅僅本人受罪,最苦惱的是麻煩家人。當年我最害怕看見白發蒼蒼、年近八旬的婆婆為我洗床單!年紀輕輕的媳婦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只能淚流不止地看著她老人家那微駝的背影,一下一下用力搓洗,真是心如刀絞。
千方百計不尿濕床單,幾乎成了我最重要的生活內容。截癱初期,口渴我不敢喝水,吃飯我不敢喝湯,渴得再難過也堅持不懈地忍著。這是極為痛苦的。過去健康時,每天上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著特大號的搪瓷杯泡上一杯茶放在車頭,巡回數圈,忙裡偷閑地鑽出車弄,捧起大茶杯就咕咚咕咚、酣暢淋漓地喝上一陣。對於一個習慣牛飲的人,強忍著不喝水,是何等痛苦?假如此法管用,我可能會堅守至今。但大約4年之後,我發現小便中竟帶有黃沙狀的細粒。我明白,倘若繼續硬橕,定會釀成更為嚴重的後果,這細沙會結成硬塊變為結石。為防止新的苦痛降臨,對於喝水的問題我不再一意孤行,只能開禁。我每天早上飲水,集中一次暢飲,喝完後我即躺兩個小時等待,力求將小便排盡。此後盡量不再飲水。
每天的夜晚,是我的噩夢。一夜總得起夜七八次,哪怕是數九寒冬也得咬牙掀起暖暖的被褥。一夜折騰下來,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睡覺?半夜裡,你忍心一次次叫醒勞作了一天,此刻正發出輕輕鼾聲的丈夫嗎?盡管丈夫總是關照:小便叫我,不要熬。但我不能一次次地打擾他!怎麼辦?唯有自己設法解決。寒冬漫漫長夜,一次又一次地掀掉被子,受盡風寒後,我滿口的牙齒就這麼一顆顆地相繼脫落。
(4)把微笑寫在臉上
因此,置放導尿管對我而言,沒有一絲不適與痛苦。那天從診療床下來的同時,我扔掉了尿不濕,頓感輕松。現在我不必為小便而提心吊膽,夜裡不必數次起夜,我亦可放心大膽裹緊被子睡大覺了……那美滋滋的感覺至今沒忘。
插上導尿管後,那褥瘡又與我拉鋸對抗了三年有餘,終於慢慢愈合了。
帶著導尿管的日子是舒心安逸的,至少床上可基本維持乾爽,它還可讓我無拘無束地喝水,連夜夢也常是美美的——而此前我連做夢的機會都喪失了。但導尿管也使我的膀胱受傷甚至出血,而且導尿管一旦堵塞我就得經受另一種苦難,在大街上出洋相的經歷數不勝數。可我仍選擇它,因為有了它,總強於每時每刻讓你擔驚受怕。
拖著導尿管的日子是丑陋的。可它已闖進我的生活,成了我須臾不可離的一個組成部分。無論去哪兒,一定得帶著它……傷殘了不能乾的活很多,然智慧尚存,創造力依舊。這導尿管我必須把它安置好,只要用心對付困難定能迎刃而解。我在每條褲子的襠內開出寸餘長的縫隙,把管子和尿袋從這裡穿出,盤好後安頓在膝蓋之上,然後穿上裙子……裙子一上身人立馬神氣了起來,效果極好!
從此無論春夏秋冬,不管居家或上街,我必須穿裙子,不為扮靚,純粹遮丑。我喜歡裙及腳踝的長裙,它可使你增添穩重與端莊。穿裙子上街,仿佛就是我的人生寫照:把微笑寫在臉上,將苦難藏在心底。
大街上美女如雲,她們原本就健康、健全,天生麗質,出落得靚麗時尚、楚楚動人不足為奇,理所當然;難能可貴的,是化腐朽為神奇,將丑陋隱匿、美化。
我們無法回到從前,也不指望苦盡甘來,從脊髓損傷的那一刻起,我就清晰地知曉,這輩子我必須受苦受難。苦難中的人企盼周遭的理解和同情,鄧朴方那深入人心的話語躍然顯現:『不是不人道,而是不知道。』脊髓損傷者希望人們的了解和理解,殷切期盼富有人性化的關懷,我們將心懷感激。
雖然身處苦難,依然微笑面對世界——裙子就是我心靈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