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壺好比是別在村莊胸口的一枚徽章。
從村莊的上空鳥瞰,你發現那匍匐的龍窯上一縷青煙在黃昏的暮色裏盤旋,如白蛇傳裏現身的白素貞在窈窕起舞。一個名叫惠孟臣的壺工在窯頭上得意地吹着一支牧笛。後來有人聽到他在窯頭上號啕大哭起來,原來他的壺全燒壞了。晚飯的米和點燈的油也就沒了。本來他的壺就賣不大動,換米,換油,換土布,全靠壺啊。水牛是東家的,他幫着牽放,有時會得到東家賜予的一張大餅或幾枚山芋。
這就是壺工惠孟臣的日常生活。如果有遺漏的話,那就是他每天晚上還在偷偷地苦練書法,歐陽詢、禇遂良、米芾……在粗糙的土紙上,惠孟臣揮寫着胸中的塊壘。如果我們要刻意解讀上袁村,那肯定只有一條路途,走近砂壺,那一串串圖像駁雜表情各異的壺。並把時間定格在明代天啓、崇禎年間。惠孟臣和許多壺工一樣,少年即會做壺,幾乎無師自通。那些壺的表情,通俗而高貴,無不傾注着一個壺匠對中國民間文化的敬意,這個時期中國民間陶瓷的審美趨向,已然從萬曆年間的奔放熱烈,過渡到自由平緩。大明就要完了,大家都看清了,反而不着急了,它要完就讓它完吧。體現在紫砂壺上,就是清閒安逸,撫一柄老壺,看那江山更替,蓮花落,星如雨。
在清人的著述裏,說惠孟臣的壺“製法固然不俗,但遠不如大彬”。口氣頗爲不屑。但《陽羨名陶錄》則說:“餘得一壺,底有唐詩‘雲入西津一片明’句,旁署孟臣,字皆行書,制式渾樸而筆法絕類禇河南,知孟臣亦大彬後一名手也。”禇河南就是禇遂良,唐代名相,書法堪稱一絕。這裏首先肯定的是惠孟臣的書法,居然直逼禇遂良。一個壺工,即便他的工手十分了得,只消他的書法、刻工不行,那他肯定進入不了名手之列。
惠孟臣的制壺生涯裏,至少應該有一趟嶺南之行。只有知曉廣東、福建一帶是如何飲茶的,才能做出那種適合沖泡功夫茶的小壺來。古人成名,比之今人要難得多。惠孟臣的兩條腿幾乎把南國一帶跑遍了,他的壺風變得纖巧精微,但又不乏山川草澤的氣息,壺體雖小,但絕不侷促。惠孟臣終於告別了龐大的壺工羣體,成爲名手中的堅挺人物。爲什麼沖泡鐵觀音,非得紫砂壺不可?因爲唯有紫砂這樣透氣性好的材質,才能發茶之真香。“孟臣罐”,這是最初嶺南一帶茶客們對他的小壺的暱稱。《茗談》一書說:“漳、泉、明三府品茶,茗必武夷,壺必孟臣。”後來又有人把孟臣罐列入“飲茶四寶”之一。
惠孟臣的小壺可圓可扁,亦可束腰平底。款式上簡約洗練,看似簡單,旁人卻是學不來的。模擬者可以仿得亂真,但放在真壺旁一比較,缺的不是技巧,而是大巧若拙的氣度。其中有一款,硃紅泥,壺腹圓弧,無頸,口蓋爲嵌入式,小圓珠鈕,周身渾圓素樸,壺底鐫有“葉硬經霜綠”。筆勢靈動,竹刀刻。此壺胎薄體輕,砂質精細。放入水中,不沉不倒,壺體端正而無半點傾斜,平緩而行,如航行之器。故稱“水平壺”。鐫刻清瘦,有骨骼感,暗含金石之鏗鏘。那孟臣壺看似平靜,水流花開,內中分明是一個斑斕豐沛的完整世界,意象強悍而洶涌。又若篤定穆靜之器。
人們手執一壺,把玩品茗的時候,常常忘記牽引他們的,其實是一種個人的創造力,是一個人的充沛氣場,世界在這裏處於凝固、營造和模擬之間,亦幻亦真。就這樣,一個人瞬間的獨語,成爲了子孫後代的經典,一個原本孤獨無援的精神世界通過模仿與傳承,覆蓋並傾倒了無數個心靈。這是紫砂的力量,更是創造的力量。
因爲有孟臣壺,所以,惠孟臣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