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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先生曾說過,他作畫是“意象立意,具象入手”。這裏,“具象”一詞,作畫者和美術鑑賞家,皆都理解;但“意象”這個概念則可能見仁見智。我覺得,“意象”是一種既深邃而又寬泛無際的心理——思維現象,它與一個畫家的人生經歷、生活閱歷、文化素養、面對客觀事物的聯想力和想象能力等因素,直接相關。吳冠中先生許多畫作具有“意象”特點,就是說,許多被描繪的客體對象,在他筆下,既實又虛,既是從客體對象出發,對客體對象又有這樣那樣的變形處理,使他的畫作顯示出與衆不同的景象,是他鮮明的個性,透露着他主觀的情感,是真正積極熱情的藝術創造,而不是工匠式摹寫。舉一例琢磨,便是他的《老虎高原》。
在山西北部和陝西北部,所謂秦晉高原,包括內蒙古一部分如鄂爾多斯地區,由於漫漫歲月的雨水沖刷,形成了數不清的千溝萬壑,黃土高原的此種地形地貌,引起過不止一個畫家的注意。我的家鄉就是這個樣子。我的童年少年就在這些溝壑中度過。說真話,當我開始習畫,也曾不止一次想要描繪故鄉此種自然風貌。在我記憶中,不只是自己走過多少遍的溝壑,還有那在陡崖上跳來躥去的類似松鼠的小動物,很可愛,我至今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我真的塗抹過,但完全失敗。倒是以這種地形地貌爲背景,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我也留心賞讀過一位版畫家表現這種塬與溝的畫,單獨看,相當逼真,但他刻畫的只是一個塬和兩側的溝沿,幾無視覺衝擊力和情感震撼力。
吳冠中先生則不同。他在他的老學生王秦生陪同下,“尋找黃土荒漠之典型地區”,去了山西北部(晉西北)河曲縣,看到那裏“黃土高原山土被雨水衝擊,滿山皆溝壑”,竟聯想到老虎。在意象中,竟覺得那些溝壑,頗似老虎皮毛上黑色的“斑紋”,感覺到“那山形似巨大動物,或伏或臥或昂首或回顧,溝壑隨之”,頓感自己“面對了壯觀的虎羣”,並聯想到(意識到),正是黃河流域黃土高原這些壯觀的虎羣,“千萬年來孕育了炎黃子孫”,遂引起創作衝動和激情。他以對山塬和溝壑的感受意象,作了一幅123×245釐米的大畫,真可謂激情洋溢,雄奇壯觀,命名爲《老虎高原》。時過兩年,他似乎意猶未盡,或者是自己被自己創作《老虎高原》的成功感動和鼓舞(因爲那還涉及到一種新的技巧),在1990年,他又以與《老虎高原》近似的風格,真畫了三隻老虎(70×140釐米)。這兩件作品可謂姊妹篇,奇妙的是——他從黃土高原的千溝萬壑聯想起老虎的斑紋,先畫出意象性作品《老虎高原》,又從意象性作品轉而作出某種程度具象的《老虎》。我用“某種程度具象”這一說法,是指他的老虎絕非我們常見的那種畫法,而是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非常瀟灑,傳神,更耐品味。
2011年1月,我乘飛機赴陝北,在數千米高空俯瞰大地的萬千溝壑,腦海中印着《老虎高原》圖畫,懷着驗證的心情與地面對照,深感吳老先生此作概括性極強。他雖然畫的是晉西北河曲一隅,實際上概括了秦晉高原廣大的地理風貌,真不愧大師之作。
《老虎高原》的創作,充分體現了吳先生“意象立意,具象入手”的藝術理念。他的意象和具象,實際包含某種程度的抽象。因此,如果不瞭解他描畫哪裏、描繪什麼等有關背景,像《老虎高原》這樣的作品,就可能一時難以理解,因爲它還有點兒抽象。抽象並不是隨意亂畫,它是客觀性和主觀性的融和,它需要很高的學識素養和藝術功力。例如《老虎高原》這幅畫,一旦瞭解它的背景和創作過程,便會豁然明瞭,併爲之驚歎。
吳先生在此畫面裏還有兩行小字:“藏龍乎?臥虎乎?黃土高原睡猶醒。”真一片愛國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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