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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寶/TAKEFOTO
京郊鬧金秋,最鬧是秋收。秋收的季節是富有詩意的:“萬籟交響和鳴,田野盡染丹青。”
立了秋,老玉米穗頭頂上的鬍子一發幹,穗兒就能掰下來吃青兒了:大柴鍋煮,吃的是鮮香;旺火上燒,吃的是糊香;竈火灰裏悶,吃的是脆嘣;野地裏架火燎,吃的是情趣兒;還能揉粒兒碾爛蒸窩頭呢,甜絲絲的。
到後來,穗皮一干,就該收了。
掰玉米是流水作業:大人順壟掰,隨掰隨攢堆兒;孩子挎筐往地頭兒盤;肩挑槓擡大車裝,嘁哩喀喳往家運。收回的玉米穗剝了皮之後就該曬了,院子裏,圍牆頭,房屋頂,到處是,晃得一家子眯着眼樂……
白露一過,就該忙着收白薯了。
收白薯要用大板鎬刨,既要力氣,又要技術:腳跟要穩,下鎬要準,發力要狠,一鎬搞定。關鍵是眼力要好,壟背上裂口越大越長,下面的薯塊就又大又多,下鎬就得離裂口遠點,否則就刨傷薯塊,出了殘品,沒法入窖了。
白薯高產,畝產兩千斤很平常,但它不算糧食,用票證年代,一斤糧票能買五六斤白薯。生吃熟吃,蒸煮烤燒炸,怎麼吃都好吃,就是別多吃,吃多了脹肚“出虛恭”,招人不待見。
“六月六,看谷秀”,秋分前後谷熟就。金光燦燦耀人眼,肥穗低垂葉兒瘦——該收了。
收穀子是搶活兒,就兩三天的限,晚了炸穗掉粒兒。自家收不過來,就得請鄉親幫工了,鄉親是有求必應,不講報酬,只重情分。
一早,如果聽到“掐穀子穗咳”一聲長喊,準是有人家兒需要幫忙掐穀穗。掐穀穗是婦女活兒,用不了多會兒,大媽大嬸們便陸續到場了。都是老街舊坊的,湊一塊就熱鬧了,說啊,樂啊,逗啊,時不時地唱個曲兒,來段落子什麼的,氣氛活躍而和諧。
至於收高粱、豆子、蕎麥、花生等作物,比起這就簡單多了。
秋莊稼陸續登場,場院便成了秋收的活動中心。一時間,熱鬧非凡。在這平展的圓形大舞臺上,上演着連續劇《打糧八部》:曬場、攤場、軋場、起場、攢場、揚場、收場、裝糧,演繹着京郊人的勤勞、智慧、喜悅和希望。
最鬧的秋收收尾了,該鬧秋播了,“節氣不相擾”,秋播冬小麥是絕不可違農時的,“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屆時,全家出動,各有分工,密切配合,講究精耕細作。
田野裏,藍天下,一家大小,往返如梭,播下希望的種子,編織着來年的憧憬,詩意而溫馨。
比起城裏人,京郊人有些傳統更講究,遇上個節令,總得鬧出動靜來,越大越顯得有誠意。
七七女兒節,大姑娘小媳婦聚一塊,除賽女紅、乞巧外,晚上還拜織女呢,祈禱、許願什麼的,神祕兮兮的;七月十五“鬼節”,說是鬼節,可是人過,放河燈、糊法船,孩子們藉機足鬧騰,舉着用香火頭兒裝點的蒿子燈滿街裏瘋跑。喊着“蒿子燈,蒿子燈,今兒個點了明兒個扔!”瘋夠了,卻把蒿子插在了墳頭上。中秋是大節,更得正經地瘋跑;到中秋,一家子上供燒香拜兔兒爺,女眷拜月,燃燭祈福叩嫦娥兒。孩子們更在意的是自來紅、自來白,蘋果葡萄大鴨梨……我則要摔膠泥,捏兔兒爺兔兒奶奶呢,一捏捏一窗臺——我屬兔兒。但每回總也捏不像,我哥說我“捏了一堆驢”。九九重陽節,老人們篤定,登高吃糕能高壽,喝酒賞菊人長久,沒山沒菊也得找個高處登,老人們便相約去爬東直門外的東土城。
其實,京郊鬧節令,就是藉機玩玩樂樂,平時,逮個機會也要娛樂娛樂嘛。老爺們兒喝喝小酒兒,唱唱皮黃,殺殺象棋,推推牌九,那是常事兒。再不,就去關廂泡書茶館,來壺高末兒,喝着,聽着,樂着,細品着文化消費的滋味。妯娌小姑子們湊一塊鬥梭兒和,就是鬥紙牌,玩得也熱鬧着吶,像一臺戲。最成氣候的是打麻將,沒外人,牌手都是自家人,這叫“殺家韃子”,不算賭博。贏一把也就毛兒八分,輸光了欠着,最後也不還,耍賴,圖的就是個樂呵。
京郊的孩子,除了幫家幹活和寫完那點作業,就剩玩了,真是由着性、變着法兒玩兒。
秋天玩秋蟲,蛐蛐是首選。甲骨文寫的“秋”,就取蟋蟀嗚秋之義。
“油葫蘆”光會傻叫,也不會掐架,沒人玩;“奔兒奔兒頭”頭像棺材蓋,太醜,不受待見;“老米嘴”倒是正經蛐蛐,可牙口不齊,一掐就敗。這些夯貨碰上也逮,逮了餵雞。好蛐蛐如“青麻頭”、“金翅兒”、“八釐子”,不單品相好,叫得也又脆又持久,更主要是牙厲害,能掐善鬥。但這玩意兒不好逮,藏在破牆縫裏,爛磚堆裏,沒法下罩子扣。不好逮不等於逮不着,只要聽準了,盯住了,窮追不捨,準有所獲。
好蛐蛐要單養在蛐蛐罐裏,除喂毛豆,要適當喂點蔥白和青辣椒,鬥起來更兇猛。
玩蛐蛐主要是爲鬥,聽叫兒是其次的。玩蟈蟈可就單爲聽叫兒了,但樂趣卻在逮上。
野草地裏的蟈蟈是小玩兒鬧,沒好的,逮了餵雞貓。好蟈蟈在小山坡、大土崗的荊蒿棵子裏。下午三四點,太陽越曬,叫得越歡,正是逮的好時機——用手抓是外行,手沒到它就自由落體了,“吧嗒”折到荊棵底下藏了。聰明的方法是撅一把帶葉的荊條枝,悄悄伸到它趴着的荊枝下邊,抖兩下驚它,於是它就落在你的荊枝上“藏”了。再擒,裝在高粱稈插的蟈蟈籠子裏,那種興奮感和成就感,不可言狀。
孩子們在一塊兒玩,都愛出點兒新鮮招兒。季鳥兒(蟬)不粘,用彈弓打;釣魚太磨人,乾脆就壘壩淘水,竭澤而漁;挖屎殼郎(蜣螂),插高粱稈車,讓它拉着滿地跑……玩得盡興,也玩出了個性。
秋天是收穫的季節,玩的同時,也多有實惠可得。
那時東直門外靜安莊有個鄉俗,刨白薯時不能刨淨,分根上的薯塊不追,留給鄉親們的孩子刨着玩。孩子們拿小鎬刨,用四齒子搗,尋根追薯,樂此不疲,既得了實惠,又捎帶刨鬆了白薯地,雙贏!
盜鼠窩最有戲劇性。田鼠到秋後就儲冬糧了,田間地頭,不管什麼糧食,都捎回窩裏存着。如發現田間有堆細土,底下準是鼠窩。用鎬追着穴道刨,準能找到它的“糧庫”,少則五六斤,多了說不準。弄回去,篩淨了,正好用來餷豬食。正是:碩鼠,碩鼠,你偷我黍,我挖你庫。贓物沒收,物歸原主!賊是逮不着的,它賊着呢,早從逃生通道跑了。對孩子們,盜鼠窩是個“洗具”;對田鼠,就是個“杯具”——它這一冬可吃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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