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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年來一直縈懷於對自身家族史,特別是對其祖父人生遭際和精神世界的探尋。該書把二十世紀的中國百年歷史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對主人公陸焉識在歷史和政治的夾縫中的艱難掙紮與生存狀態,進行了細致的描繪。
從橫渡太平洋的郵輪上走來的陸焉識換上了紡綢長衫,身後是對於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母馮儀芳和祖母馮婉喻站在岸上,一個重復另一個,一樣的香雲紗旗袍,一樣的發髻,一樣的折扇。連眼睛的乾枯程度都相仿。
無愛使他第二個禮拜就去了大學。回國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現在他看到辦公桌和職位一樣空著,等他來填。課程由他自己設計。研究科目也由他領銜。對所有人來說,喜愛陸焉識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樣,好性情,給他一記小虧吃他總是舒服地吃進,無論誰拿來一個瓷瓶或畫軸,稍加慫恿就會在陸焉識這裡成交。回到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麼時候,一輛五成新的轎車替掉了黃包車,還添了一個女兒。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個奧地利咖啡館裡,焉識碰到了大衛·韋。大衛在美國學花了眼,從一門課跳到另一門課,什麼都學一半,又都丟下,最後去了歐洲,要去找人生的『終極意義』。幾句話談下來,焉識發現自己中了大衛的埋伏。大衛從學校圖書館就跟蹤他,跟到了咖啡館。大衛知道焉識僅僅像個泡咖啡館的文人混子,實際上把夠別人三輩子讀的書都讀了。他想讓焉識借兩篇論文給他。
焉識唯唯諾諾,說出一堆借口,說明論文不能借給他大衛。
『焉識,假如你這樣求我,我一定會幫你的!』
可是他陸焉識不會為這樣的事求人。事實上他不會為任何事求人。
大衛表示遺憾,但說可以理解。大衛離開咖啡館時,兩人的擁抱還是很哥兒倆的。
隔了一個禮拜,焉識在學校圖書館無意中讀到一篇文章,第一節讀下來他就明白,文章的謾罵對象正是他陸焉識。焉識在《東方雜志》上開了個知識性專欄,談人類語言發展的趣事。上一期專欄提到日本語言的發展。他看不出專欄怎麼觸犯了民族大節,讓這個罵手左一個『漢奸』右一個『漢奸』地罵。雜志是三天前到達圖書館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聞至此,整整挨了五天的罵!
文章的署名當然是假的。這類罵手一生有無數個命名日。他把那本雜志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對策。但是當晚的晚報上又出現了一個罵手。這次更不含蓄,陸焉識的名字、簡歷都上去了。
他這時已經明白了,兩個罵手是一個人。罵手不需要焉識借論文給他,照樣重新吃起教授這碗飯,無恥總是找得到無恥來與之合作。焉識寫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氣和地解釋,語言就是語言,就是打開了世界大戰,人類語言還是妙趣橫生,還是妙在它們記錄的人類成長。這篇文章卻沒有被登出來。他打聽為什麼,回答說突然來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煩請陸先生等等。
焉識終於找到一家曾經為造謠吃過官司的小報,把文章登出來。罵手馬上和他交鋒,更有了陸焉識之所以是漢奸的證據:語言從來是人類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後一節德語課』吧。焉識苦笑:重新給自己命名的大衛·韋說得沒錯,只不過和他陸焉識是各說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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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請看:我的祖母馮婉喻
殘酷歲月裡生命的昇華
本期登場:《陸犯焉識》作家出版社嚴歌苓著
嚴歌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