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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們一家人被塞入罐子似的綠皮火車。孩子們以我爲首,都像吃了興奮劑一樣。但是旅途漫長,吃的不習慣,人也多得像蝗蟲,一低頭就能看見座位底下的頭或腳。我想睡覺時,母親只得尋來一張報紙,給我鋪在地上,我一躺下去,聞到的是腳臭味,看到的是很多人嘴角淌下的涎水,聽到的是某些人夢囈一樣的咂嘴聲。所見所聞讓我立刻消除了睡意。母親說,路還長呢,好好睡吧。我說,下面太臭了,睡不着。母親責怪我,這孩子,到車上了,還講條件,你看看,有些人連座位底下都沒得睡。我擡頭一看,行李架上居然還睡了人。我不得不佩服那位仁兄高超的技藝,狹窄的架子上,除了滿目的行李,還有他古怪的睡姿。
多年後,臨近大學畢業時,我去大理某縣的一個鄉鎮上。我坐上的那輛客車,那樣的超載超乎常人的想象,車頂貨架上和窗口都坐滿了人。最後,車在半途爆胎,司機說,人太多了,給壓爆了,找人修的話得等半天。看見爆掉的車胎,預定的行程無形間被拉長了,那條路顯得尤其漫長。我就想起那年在綠皮火車上的情景,人像烤蝦一樣,蜷縮着身體,但是仍然感覺空間很狹小。我和妹妹的興奮很快被惶恐代替了,一吃飯就皺眉,飯是夾生的,想喝開水,要等很長時間,因爲列車員根本過不來,自己出去的話得穿越人牆,整個車廂利用程度達到了最高級別。每過一個小站,列車都會停一段時間,靠近窗口的人會像猴子一樣跳出去,一聽到列車員喊“快上車”,又迅捷地躥回車上。外面的空氣真是太新鮮了,那時真羨慕他們能躥出躥進。母親出於安全考慮絕對不允許我那樣做,我只有望之興嘆了。
大學畢業,被分到鄉下,每星期回縣城一次,擠班車,班車在塵土漫天的路上顛簸,下車時,整個人都灰頭土臉,連眉毛上都沾滿了紅土,連衣服都分辨不出什麼顏色。這一顛簸,就是接近四年。不斷地奔波,無止境地輾轉,那時悲涼地想,若無機會調回縣城老家,那麼這輩子都得終老在這條50公里長的路上了。然而命運不會輕易讓我老在一條路上,它像丟梭子一樣,把我從這條50公里長的路拋到了另一條長500公里的路。自從父親和外婆相繼離世,我回去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清明,路的盡頭就是墳塋。我和親人被分成無數塊狀的蛛網般的路連接着。人生三分之一還多的時間,似乎都給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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