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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浙江舟山。七十二歲的臺灣退伍老兵回到故鄉
1987年11月2日,是去臺老兵們盼望了近四十年的大日子。
從這天起,臺灣紅十字會開始受理大陸探親登記及信函轉投。預定當天上午9時開始登記,老兵們在凌晨就已經從四面八方湧來,『門口擠不進去,樓梯擠不上去』,當天辦妥手續一千三百多人。
一個月後,第一批老兵終於踏上返鄉路。1949年前後,他們情願或不情願地告別大陸的故土、親人,追隨國民黨到臺灣,從少年到白發,從風華到遲暮,如今,他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這一天的到來,原本或許還要晚上許多時候。是一群老兵用歌聲,用標語,用故事,用親情令整個臺灣動容,甚至引發香港、大陸媒體同氣聲援,連蔣經國也被打動。
多年後,臺灣『老兵返鄉運動』的主要操盤者姜思章說,老兵回家雖是歷史潮流所趨、人心所向,但他們已經無法再等。因為,老兵已老,在漫長的等待中,或者客死臺灣,或者是,即便回了家,也無法再見到更為老邁的父母親人……
1950:軍營裡泛濫的思念
姜思章自己是被『抓丁』到臺灣的。
1950年5月15日,浙江岱山縣13歲的初一學生姜思章,在回家路上被一群國民黨兵攔下,強行押上了去往臺灣的航船。
與姜思章一道被送去臺灣的,有一萬三千名年齡從13歲到50歲不等的『壯丁』。
船啟航前,不堪忍受生生離別的壯丁們,帶著綁繩就紛紛往海裡跳。軍人們則往海裡開槍,步槍、衝鋒槍,後來機槍也用上了。
槍聲消停後,無數屍體浮上水面,『像死狗死貓一樣在海浪裡上下起伏』,屍體旁則是一片片逐漸擴散開來的血水。
而後,極度超載的輪船緩緩起航、碼頭封鎖撤除,大批前來尋找父兄、丈夫、兒子的婦女瞬間湧來,有的拿著香祈禱,有的跪在海灘上拜,『哭喊、哀求、詛咒,聲聲可聞』。
多年以後,姜思章纔知道,人群中也有他當時懷有身孕的母親。
這只是1949-1950年間,二百萬人去臺大遷徙中的一幕。有人被抓丁,有人被迫逃亡,也有自願去臺的,緣由不盡相同,但都經歷與故土、父母親人生生分離、天各一方的人生至痛。
此後,在臺灣的軍營裡,姜思章白天滿滿當當的出操、上課、訓練,沒有時間想家;但一到傍晚,就無法抑制思鄉愁湧動,和幾個伙伴一起跑到操場的角落,互相抱頭痛哭,然後繼續在『一年准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口號聲中,朝思暮盼著回家的那一天。
實際上,當臺灣以『復興基地』的名義,匯聚越來越多人時,這個名義本身卻越來越像一個苦澀的笑話;反攻大陸『五年成功』的承諾,從一開始就是無法兌現的空頭政治支票。
此後是長達三十多年的戒嚴,國共雙方長期隔臺灣海峽對峙,這對數百萬從大陸來臺灣的『外省人』來說,意味著回家大門徹底關閉,甚至通訊都絕無可能。
而思念卻已開始越過海峽,沒有止境地泛濫開來。
一個人的抗爭
姜思章無時無刻不想回家。因為『和大陸那頭通信』,被同事告發『散布被抓經歷』、拒絕在『以軍作家』運動中簽名等所謂『劣行』,成了部隊裡的『不穩分子』,被長期監視,通信也因此中斷。不久後,姜思章又因不甘忍受軍營折磨而開小差,被軍法處置,判處三年有期徒刑。
姜思章的抗爭,在眾多思鄉的去臺老兵中並不算激烈。
在監獄中,他與同室一位任姓廣東籍飛行員成為好友,此人因企圖偷開飛機返回大陸敗露,被判處死刑。等待著隨時來臨的人生終點,這位飛行員反復告誡他『不要白白犧牲,跟國民黨斗先要充實自己。』
某天早晨,鐵門拉開,任姓飛行員被一堆憲兵架了出去。臨走時跟他擺擺手說:『記住我的話,再見!』
這或許是姜思章後來極力推動成立組織、以幫助老兵返鄉的根源之一:在強大的軍政機器面前,每個個體的抗爭都是如此弱小、不堪一擊。
姜思章還聽山東菏澤籍老兵高秉涵親口講了一件事:一位20歲的廈門籍士兵決心橫渡臺灣海峽游回對岸,不幸被潮汐推回了金門。負責審判他的軍法官正是高秉涵。按照軍法,他不得不判這個士兵死刑。
臨刑前,高秉涵說『小弟喝點酒』。士兵卻拒絕了:『我要清清楚楚地回家,我怕我喝了酒,靈魂不認得回家的路。』
高秉涵自己又何嘗不想家?1981年,高秉涵的一位學姐在移民阿根廷後回鄉探親,召集菏澤旅臺鄉親一百多人聚到一起,分發珍貴的禮物:一家一個燒餅,三個耿餅,山楂和紅棗各五粒,一調羹故鄉的泥土。
『泥土何其多,唯獨故鄉貴』,高秉涵把一半土珍藏在了自己在銀行的保險箱裡,另一半則分多次摻在茶水中喝了,『那是家鄉的味道,甜的。可還捨不得咽下去,慢慢地像品茶一樣,叫它多呆在嘴裡一段時間……』
我們已沈默了40年
到1980年代,當年追隨而來的『外省人第一代』大多已臨近暮年,懷鄉思親之情愈益強烈,進而將眷念之情寫成文字,膽大者常寫出同大陸子女親人如何在海外見面、通電話、寫信等細膩感人的情節。
走得更遠的,甚至已經有了半公開的行動,姜思章就是一個。1978年,他甚至去舞廳通過一位舞女轉托香港客人捎信給大陸。
1979年元旦,大陸發表《告臺灣同胞書》,宣稱即日起停止炮轟金門,並呼吁兩岸盡快實現通郵通行,兩岸鐵幕終於出現松動。姜思章知道,回家的轉機真正來了。
1982年,他以到香港去看舅舅的名義,轉道廣州、上海、寧波,72小時舟車勞頓後,終於回到了闊別32年的老家舟山。母親早已在碼頭等候,姜思章一眼認了出來。船剛靠岸他就跳了出去,連爬帶跪地衝向母親,不顧旁人的驚詫,抱著母親的腿縱情嚎啕大哭。
姜思章如願先回家了,但數萬與他同去的壯丁和他們大陸那頭的親屬,仍在海峽那頭遙遙相望而得見。
得知姜思章歸來後,幾十裡外都有人趕來打聽、請他帶信。姜家院子椅子、凳子太少不夠招待,來客就蹲在那裡問父親,問丈夫,問兒子,問兄弟……
返回臺灣後,如何讓數以百萬計的『外省人』自由返鄉,便成為姜思章的心頭所系。他帶了無數信件、口信回臺灣,他要把這些信息盡力一一轉達。可是,當年僅舟山被抓丁的就超過兩萬,從何找起?看著老鄉們一臉遺憾地離去,姜思章決心站出來,為更多的老兵們爭取權益。
1982年回大陸探親之前,他已經參加了臺灣的『黨外運動』。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國民黨不開放大陸探親不滿意。1981年12月,姜思章拜托的民意代表候選人康水木,在政見發表會上,首次公開要求當局准許老兵回鄉探親。
此時,島內一家著名雜志的總編輯張富忠,也在疾呼民主改革中,注意到了老兵有家歸不得的辛酸,他決定做一件驚動臺灣的大事——與姜思章協作,在雜志上刊登廣告,協助老兵轉信。張富忠後來回憶說,這些信函或許因分離得太久,又不知道家裡人到底還在不在,老兵們甚至都不曉得該從何問候起,大多只有薄薄的一張信紙,裡頭幾乎都是交代自己的小名,寫下當初離家的過程,以及略說現在的生活。
1987年,是去臺老兵思鄉情緒總爆發的一年,此時,國民黨離開大陸已近四十年,許多老兵將近四十年沒有家裡的任何消息,而自己也已到花甲之年,且不說能否見到八九十歲高齡的父母,就連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故鄉向父母磕個頭,都成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