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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平時最熱鬧的聲音,有兩樣兒:一個是女兒學鋼琴,一個是越冬的蟈蟈叫喚。這兩樣動靜,還經常混在一起交響,滿室合鳴,就連杯中的茶,牆上的畫,都跟着振振有聲。
這隻越冬的蟈蟈是在國慶節後買來的,長鬚,短翅,鮮綠如玉,睛如點墨。別瞧中等個頭,鳴叫起來卻是個長調高手,基本上十來分鐘不消停。都知道蟈蟈是摩翅發音,可是按照物理學摩擦生電、摩擦生熱的原理,蟈蟈一口氣摩擦這麼長時間,豈不成了“霹靂蟈蟈”或者“烈焰蟈蟈”?好在至今我也沒發現它能發光發熱,甚至自燃。
過去稱大肚子漢爲“大肚子蟈蟈”,比如評書裏的程咬金、齊國遠、胡大海,個個形象可愛且運氣超羣,都是草包肚子的福將。蟈蟈本身亦屬此列,它的腹部像是戴着個翠綠的肚兜,圓滾滾繃得很緊。每天胡蘿蔔、黃瓜、白菜,專取其嫩者,換着樣兒地招呼。飽食已畢,時逢午後,則要出籠鍛鍊,飯後百步走。在八仙桌上展開一塊溼毛巾,取一小盆長壽花於其上,請蟈出籠,攀枝附葉,舒展筋骨,活動觸鬚,斂翅收聲,步履悄然。旁若有人,則神態從容;旁若無人,則三跳兩縱,已在數米之外,難以找尋。於是全家行動,搜檢犄角旮旯、椅邊桌下,總能捉拿歸案,它並不怎麼掙扎,輕易就範。有一回,這位大肚子將軍竟然跳到了窗臺下的暖氣片上,若非發現及時,險些烤成標本。放回籠中,它心神甫定,又“聒聒”地歡翅兒叫起來。逃脫不喜,籠中不悲,陽光暗夜,處之泰然,這樣的性格,不長壽者,未之有也。
於是,蟈蟈和我們一起過了冬至,過了聖誕節,過了元旦,過了臘八,過了小年,一直過到了除夕,叫到了春晚開演之前。古語說“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過了三十晚上,蟈蟈該算兩歲了。這對於“百日蟲”而言,不啻於期頤之年。
然而,夜夜鳴叫的蟈蟈,在除夕竟然聲息全無。這讓全家都感到意外。誰知初一一早,蟈蟈又撒着歡叫了起來。這一叫不要緊,幾乎一整天沒停下來。從此我家的蟈蟈不再深夜長鳴,而是從早叫到晚,入夜之後反而悄然無聲了。大家猜測,可能是守歲之夜,燈火通明難辨晨昏,窗外鞭炮齊鳴爆竹動地,打亂了蟈蟈的生活習性。我說:“人家孩子頭一次過大年,大概驚着了。”女兒的解釋是:“蟈蟈現在按美國時間叫了。”
就在我寫這段短文的陽光午後,它還在十餘米外的水池邊訴說不盡,喋喋不休。我湊過去俯身去看,它身上的鮮綠已經變成了深綠,老態漸顯,精神尚足。我在想,這個來自草叢深處的子民,或許已經淡忘了細葉上閃亮的露珠,記不起泥土與草根間的清香,但它那脆生生的叫聲,足以證明它沒有忘記自己的“草民”本色,證明它獨有的快樂生活和生存價值。
李白曾狂傲地說“我輩豈是蓬蒿人”!建功師反其意而用之,自稱“我輩本是蓬蒿人”。意思是說,地位優越的人有其得意之處,但地位卑微的人也能自得其樂,且樂此不疲。聽着“草民”老蟈蟈的鳴叫,我轉念一想,這隻蟈蟈不正是我自己嗎?
從家望去
周家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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