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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既是由風口浪尖的人寫就的,也是由無數小人物的奮鬥史構成的。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酸甜苦辣,他們的人生命運,都應該是媒體關注的——這裏講述的是親歷者自己的故事。
時間:2012年3月12日
地點:日報大廈前廳
講述:劉鹿(公安南開分局刑偵隊探長)
傷好後 照當刑警
我是天津人,1992年天津警校畢業後,被分配到天津市公安局南開分局嘉陵道派出所。當警察是我自己的選擇。當年父母想讓我進稅務部門,說相對而言那裏工作輕鬆,收入也行。我說不行,我要當警察,警察多威風,伸張正義,保護民生,上學時我崇拜這個職業。
也許是因爲喜歡,因此也就幹得不錯,年近三十時我當上探長,整天干我最想幹的事情:破案子,緝拿犯罪嫌疑人,勁頭兒足得像是上足了發條。
2002年一個夜晚,我在派出所值班,凌晨兩點110來電,說某小區某號樓居民家被盜。我帶一同事出發,去得太快了,趕到現場時小偷還沒來得及撤呢。一見警車,小偷藏起來了。到現場後我們找不到報警的人家,原因是報案人緊張之餘錯報了樓號,覆電給那報案人,偏巧其手機又沒電了。滿樓羣找吧,小區漆黑一片,手電筒一掃,一條人影從一角落裏“嗖”地竄出來,撒腿狂奔。“逮他!”我讓同事抄近路回小區門口堵住出口,我則窮追不捨。那小偷不知是聽到了我和同事的對話,還是不識路,在樓羣裏繞來繞去。那時我年輕,跑得也快,最終一把抓住了他,倆人立馬就在地上滾開了。那傢伙力氣還挺大,我好不容易把他摁在地上,這時又來一黑影,衝着我的腦袋就打過來,不知是木棍還是長柄手電筒,“咣咣”砸在我用於隔擋的胳膊上,我還以爲那是我的同事呢,衝他喊“是我”!豈料那是賊的同夥,我按住的這個小子跑來跑去的,原來是要找他的這個同夥一起對付我。結果,黑暗裏其中一下我沒擋住,腦袋上“咣”地捱了一傢伙,眼前“刷”一下鋥亮,頓時什麼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發現自己是趴在地上的,頭疼欲裂,兩眼發暈。以前影視裏看到腦袋挨一下立刻昏倒的鏡頭我還有點不信,這回是真的領教了。
倆賊全跑了,甭提多窩囊,刑警也有捱揍的時候,並非總是什麼邪不壓正。腦袋裏疼得厲害,去醫院一查,顱骨骨折,顱內出血,伴有水腫,當即就被大夫摁在醫院。大夫說得在腦袋上打眼兒,把血水放出來。我不同意,一打眼兒得歇多長時間?保守治療吧。治療間期躺病牀上親友們都來看我,都說你這職業太危險,那晚那傢伙的那一下子要是打得再重點兒,後果不堪設想,然後都有一些出自關愛的建議,比如說換個警種什麼的。我承認大夥說的沒錯,人有時就是命懸一線說完就完。但問題是,假若刑警都怕喪命、都去逃避的話,那還有誰來當刑警?當然了,我也不是不怕死,但那種建議我聽不進去。此事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教訓而已,它能讓我日後變得更加謹慎。危險、死亡,從我當刑警那天,確切說從當警察那天就已想過了,這是我的人生選擇,不管發生什麼,我都無怨無悔。好在我愛人支持我,她和我一樣都是警察,我們有着共同的語言和志向。
傷好後,刑警照當不誤,而且被調進南開分局刑偵支隊九大隊當探長,接觸的案子更多更廣。顱骨骨折讓我深刻體會到這一職業的風險,打那兒起,與敵鬥爭,我偵查工作做得仔細再仔細,不打無把握之戰,也儘量避免遭遇戰,每逢抓捕都要一步步地謀劃到位,挖好“坑”,布好“網”,讓目標毫無懸念地掉在裏面。比如我抓犯罪嫌疑人,極少組織掏窩兒的行動,掏窩兒的好處是目標不易逃跑,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但也有室內情況不明的風險,現在的防盜門那麼結實,門裏幾個人?案犯有無槍支或刀具?弄不好打草驚蛇,活兒就幹得麻煩了。我習慣於張網以待,靜靜蹲守,等罪犯出來之後,以優勢兵力突然襲擊,出其不意地一招制敵於絕地。十年來,我帶的小組抓捕疑犯數百人,其中不乏窮兇極惡者,但都有驚無險。我的體會是,當刑警,勇敢是必須的,而智慧是最重要的,要憑智慧辦案,不能靠勇敢蠻幹。當然了,事情也總有意外。一次去抓販毒分子,這回必須得進屋,抓他一個人毒俱獲的證據,等把房門騙開、我們衝進去之後,發現屋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還向牀邊竄去。我是頭一個進去的,發現他這動作後大喝一聲衝上去,把他撲倒在牀上,並死死地抓住他伸向枕頭的手,瞬間我的同事也撲過來,幫我按住那嫌犯,然後一掀開枕頭,底下是一把子彈上膛的制式手槍。順便說一句,我不能讓自己出事兒,因爲我有父母,還有老婆孩子;我更不能讓我組裏的弟兄們出事兒,否則我無法面對他們的親屬,下半輩子我的心靈也休想安寧。因此每次抓捕時,我都要作爲命令重申一句:“看我的,我上,你們再動。”
光榮 卻瀟灑不起來
其實,對刑警來說,更難忍受的是日常工作當中的那種艱苦。首先是工作時間太長。按規定我們也有雙休日,即每週都能歇兩天,但我們的五個工作日裏有一個是值大班,一值就是晝夜連軸轉24小時,等於每週是工作56個小時,合算是一週下來一天也沒歇。如碰上你在值班時夜裏出了案子,比如抓住了入室盜竊的小偷,那就得審訊、寫材料,有同夥的還得連夜追捕其同夥,搜查他老窩兒,得,轉天你的“雙休日”也別想再歇了,因爲事情忙不完啊?若這麼一算,每週工作的時間就更長了,而且沒有加班費。沒辦法,大家理解,警力缺乏,就得這麼幹,奉獻吧,警察是公務員,就得替國家和人民擔着。
比如跟蹤、監視和蹲堵,這是刑警常乾的事情,一個目標跟起來,有時你連吃飯和喝水的時間都沒有,目標進飯館吃飯了,你得在外邊盯着;目標回家睡覺了,你得在外面守着。現在好多了,有輛車坐裏面,大夥還可輪着歇會兒。可有時是不能帶車的,或是那裏沒條件放車,或是停車在那兒容易引起對方的懷疑,那弟兄們就只能整天整夜地呆在馬路上或小區裏,夏天酷暑蚊蟲叮咬,冬日寒風凜冽冰天雪地,時間長了,沒有幾個不得病的。
去年4月,有個小子專偷賓館的日租房,百十塊錢住進去,轉天房間裏凡值錢的東西,如筆記本電腦什麼的他全都捲走了。一連十幾起案子,估計全是這傢伙乾的。逮他!據查,這傢伙作案用的全是假身份,並且頻頻更換手機號碼,不知其真實的姓名。經進一步偵查得知此人常與薊縣來市裏打工的一個姑娘聯繫,分析那姑娘可能是他的女朋友。盯住那姑娘,一連20多天,自早上7點至夜晚11點,那姑娘就沒有脫離過我們的監視,最後連領導都質疑我們,說你這路子對嗎?結果監控到某日夜裏,那姑娘走出了樓洞。我一人跟上去,步行走出老遠,又上公交車奔河東區,下車後繼續走,最終在一條小馬路上發現了犯罪嫌疑人。那傢伙一米八幾的塊兒頭,提着一個大包,不知包裏裝着什麼?我想我一人辦他難度很大,若他女友再幫他一把,我勝算的機率更小,打電話叫同事,一摸手機沒帶着,落在車上了。只好繼續跟蹤下去,直跟到那倆人去賓館開了房間,我才找機會借到一部手機,把弟兄們喊來。真懸,那傢伙被捕後說,就爲見這女友一面,不然早就走了。
這案子報案單位原本就沒指望着能破,說犯罪嫌疑人跟隱身人似的,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到哪找他去?有人沒準還以爲我們根本就不會管這類的案子呢。殊不知我們廢寢忘食地蹲守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經常是這樣,案子一時破不了,報案人就抱怨刑警不作爲,他哪知道他們夜裏呼呼大睡的時候,刑警們正在爲那個案子在馬路上站着,困成什麼樣都不敢閉眼。
只要當刑警,家就顧不上了。因爲案子一來,刑警就得爭分奪秒,有時哪怕只是晚一步,犯罪分子就逃了。因此經常不能回家,每天到點兒下班?想都別想。曾有一次,我5天4夜別說回家、就連睡覺打盹兒的工夫都沒有,最後一躺下時,覺得那牀“呼”地一下扣過來,數秒內天旋地轉的睡死過去。試想這樣子你還怎麼顧家?另外,即使是你在家裏,無論何時,只要手機一響,說哪有案子要你立刻過去,不管你正在幹着什麼,哪怕是正在發燒,只要爬得起來,你就必須立馬出發。因此在家裏家人就怕聽到我們的手機響。心裏愧對家人啊,就說老婆孩子理解我們,但時間久了人家也有怨言呀。有怨言怎麼辦?有吵架的時候,但多數咱都是給個耳朵聽着,在外面刑警們個個男子漢,回家後可都乖着呢,像有短兒一樣。我女兒學校離家不遠,步行十幾分鍾,我哪怕是凌晨3點回家,睡3個小時後也要起來開車去送她,她說:“爸,不用,你睡吧。”我說不行,送你爸心裏高興。爲嘛?就爲補償唄,孩子長這麼大,別說外出旅遊,我都極少陪她玩過,我只能用這種方式告訴孩子:“爸是愛你的!”
再就是經濟上的事情。當警察,你別想發財的美事兒;幹刑警,你別把家裏的錢貼進去就算是不錯了。辦案子就得出差,出差就得花錢,外邊吃住行什麼都貴,但出差的費用又很緊張,您想那點錢夠幹什麼的?住澡堂子不行,有時你身上帶着槍械和文件呢。可住貴點的招待所,你吃飯的錢就減少了。說實話,不出差不行,一出差就爲花銷的事情頭疼,不能總把家裏的錢往差旅上貼啊?掙得本來就不多,家裏買房需要錢,子女上學需要錢,孝順老人也得需要錢,哪好意思再把薪水往外掏?於是就得想辦法,不怕您笑話,就是多吃方便麪,或去路邊小“狗食館”隨便吃點什麼,吃壞肚子的事情時有發生。如今好多了,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爲花銷的問題傷腦筋了。但到南方去,比如廣州、上海等城市,這點錢還是不夠,還是得算計着花。我講這些,是想告訴您刑警日常生活中不容易。
時刻面對巨大的挑戰
刑警工作的另一大壓力,是來自社會的不理解,甚至是某些人羣的不支持。好多人以爲警察是執法者,什麼事情都能擺平。其實錯了,警察執法爲人民,不想有時到了“人民”那裏卻阻力重重。比如說取證,某些被害人擔心日後遭報復,或怕事情傳出去對己不利,取證時他(她)就是不肯配合你;至於某些目擊者,更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刑警案子辦慢了,他們在旁邊說三道四,指手畫腳,可等刑警需要他們的支持和幫助時,他們腦袋一搖,說什麼也沒看見。一起案件,假若當事人、目擊者都不肯配合警察的話,你想那破案的難度會有多大?
曾有一次,我帶着幾位探員去山東某縣的一村莊追捕一個盜竊分子。那傢伙借打工之便,偷走天津某廠價值數萬元的銅錢。到那兒之後,我們向當地公安求援。當地同行挺配合,不僅幫你打聽到犯罪嫌疑人此時正好藏匿在村裏,還派人派車幫你去抓犯罪嫌疑人。那天上午,我們的車隊剛到村口,就看到一個男子從村裏向村外田野裏跑去。車上有人喊“就是那傢伙”,我們趕緊下車去追。追上後那傢伙拼命地掙扎,這下不得了,村裏的老百姓全都跑來了,好多人還橫眉立目地舉着大鐵杴。“我們是公安,此人是盜竊分子,我們在執行公務!”我們亮明瞭身份,豈料那些人大喊:“公安又怎樣?讓你走不成!”結果3輛車被他們圍得水泄不通,一步都別想動,彷彿該抓的壞人倒是我們!我就奇怪了,如今這人們怎就好壞不分了?這些人若在城裏被人欺負了,會找公安申冤,要警察爲他作主,可當他們的人作了傷害他人的事,他們就敢如此公開地袒護壞人,無視法律。
情況報至縣局,局長大怒,帶20餘名警員趕來增援,纔給我們解了圍。這還是結局不錯的一場遭遇呢,有時碰上當地的黑保護傘,他反而會給犯罪嫌疑人通風報信,把你當猴兒耍了你都不知道。
曾有一次,天津某建築工地甲方的一個項目經理被人綁架了,案由是欠薪。欠薪屬債務層面的問題,綁架可是刑事案,公安立案偵查,由我來負責這案子。
我們到了犯罪嫌疑人原籍所在地後,發現自己成了被監視的“弱勢羣體”。怎麼辦?我們堅守在那兒,孤軍作戰,瞅冷子抓捕到一個綁架分子。萬沒想到,對方立馬打來電話,非常囂張地說:“你們抓吧,隨便你抓。”果不其然,我們一連抓他3個犯罪嫌疑人,對方仍是毫不在乎,又臭又硬。
這案子辦得非常窩囊。回津後,我們把掌握的幾個犯罪分子上網追逃,結果又抓住了幾個。抓住後一審,發現當地果然存在着黑保護傘。此案說明什麼?說明如今執法環境在某些地方變得非常惡劣,我們刑警去那裏辦案,阻力大到令人難以想象。有時一個案子久攻不下,好多人就不理解,罵刑警本事不行,或是辦事不力,絲毫不知刑警在外面需要面對多大的壓力和阻力。
不過我也得告訴您,壓力再大,也壓不倒我們這些漢子,因爲我們喜愛這項工作,因爲我們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有時太委屈、太窩兒火、煎熬中大夥兒也有苦惱和牢騷,但等案子一破,勝利的喜悅、光榮的感覺沖淡了一切,睡一覺後,又都精神抖擻地去接辦下一個案子了。壓力,也可理解爲是挑戰。壓力越大,挑戰性也就越大。假如你是一個刑警,是一名勇敢無畏的鬥士,你不會專挑軟柿子捏的,而是樂於面對強大的挑戰。只是,我希望大家在對刑警這一職業的認識上,不要被那些過於美化的影視劇誤導得太深。
感受講述者
鐵漢也有很多無奈
《講述》版爲講述者與讀者之間搭建了一座溝通的平臺。通過這座平臺,講述者傾訴自己對人生的感悟;讀者讀到了很多感人的故事,同時也瞭解到某些職業的艱辛。記者始終有個願望,就是請公安局的刑警來這裏給大家講述一下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因爲記者曾多次採訪過他們,深知他們工作的艱辛。比如,當我們躺在溫暖舒適的被窩兒裏呼呼大睡的時候,你知道有多少刑警還在大街上執行着偵查和追捕的任務?當然了,就勞動強度而言,或許還有比刑警更累的某種職業,但哪種職業的風險大得過刑警?面對形形色色的犯罪分子,你知道哪一個會是窮兇極惡的暴徒?危險天天都在威脅着刑警的安全。然而,特別是近幾年,警界中一些個別的害羣之馬損壞了警察的形象,以致不少人對警察、尤其是刑警有了些許不良的印象,社會治安不好,怪罪警方不作爲;案子一時破不了,認爲刑警辦案不力……3月15日,記者打電話給市公安局指揮部新聞宣傳處,說要請位刑警講述他的生活,我們要給刑警一個說話的機會,對方向記者推薦了公安南開分局刑偵支隊九大隊探長劉鹿。
講述那天,我故意把劉鹿拉出他的刑警隊,深知只有這樣他才能靜下來細說他的故事。然而即使如此,講述仍然總被打斷,他的手機一次次的暴響,一聽全是辦案的事情,而且還不是一檔事兒。市局推薦材料中說劉鹿曾被評爲“天津市優秀人民警察”、“天津市政法系統優秀公安民警”,曾經3次榮獲個人嘉獎、4次榮立個人三等功。記者擔心如此一位英雄人物,別再開口就是一套訓練有素的“英雄腔兒”、“勞模調兒”。還好,這劉鹿非常實在,沒有浮誇的語言,更無自吹自擂的表白,他真實地講述了自己工作和生活,讓我有幸看到了刑警真實的原生態。原在我眼裏、在很多人眼裏,刑警可是堪比英雄和硬漢的,哪想到在他們的生活裏會有着那麼多的無奈?好了,請讀者自己去聽這位刑警、這位城市保護者所傾訴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