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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鵬供圖
袁天鵬供圖
寇延丁向左邊比了下手勢:『他這邊,再向更遠處延伸,我們稱之為議事規則,是民主。』
她看向另一邊,又比了比:『從他再往後推,是南塘,是中國農村各種各樣的煩惱和糾結。』
左邊是身穿淺灰色西裝的袁天鵬。幾年前,他留美歸來後翻譯了《羅伯特議事規則(第10版)》,這是美國最廣受承認的議事規范,『大到國民大會,小到小學班會』都可使用。
另一邊坐著安徽阜陽南塘村村民楊雲標。
這是4月25日,新書《可操作的民主——羅伯特議事規則下鄉全紀錄》研討會正在人民大學一間會議室裡舉行。
坐在中間的寇延丁本人,是『下鄉』的記錄者,也是連結這兩端的『媒婆』。如今,人們只需要翻開書,就能知道看起來毫不相乾的『洋規則』和『土問題』如何走到了一起。
2008年,袁天鵬帶著自己翻譯的大厚書走進南塘村。那本582頁的著作對如何提出議事事項、如何聽取和發表意見、如何提出動議和如何表決,都有非常詳細的規定。『它本質上就是會議上的法治,其核心原則就是要謹慎仔細地平衡組織和會議當中人或者人群的權利。』
不過,當這一大段話碰上南塘,最終只變成一件事:這輩子沒少開會的中國農民開始重新『學開會』。他們學著破除『領導說了算』的老觀念,學著如何在平權的會議裡高效地作決定,學著如何尊重自己的權利也尊重他人的權利,學著如何在面朝田地的生活中真正實踐『民主』這個大詞。
『對於我們經常思考民主現狀問題的人,這一棒子是有力度的。』研討會主持人、北京萬聖書園創始人劉蘇裡說。他甚至還乾脆地表示:『如果以後誰要再問我民主怎麼辦,我就直接把這本書遞給他。』
從美國帶了兩斤民主回來賣賣
當然,起初這事看起來可沒那麼順利。
2008年10月,袁天鵬帶著『洋玩意兒』議事規則進村。按照當地一位官員的說法,這算是『從美國帶了兩斤民主回來賣賣』。
培訓會在南塘村興農合作社的一樓大廳舉行。三層樓房剛剛蓋起,鄉親們驕傲地稱之為『大樓』。不過,大樓內部裝修尚未完成,大廳的砂土地面凹凸不平。聽眾大多數是興農合作社的骨乾——一群六七十歲的老人,很少有人學歷高過初中。他們擠坐在紅色的長凳上,有人煞有介事地戴上老花鏡,從塑料袋裡掏出筆和一沓稿紙;還有人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後直起脖子准備聽聽美國回來的專家講些啥。
身高1.8米多的『歸國專家』穿著灰色抓絨衣,打開自備的投影儀,以及『與這種環境格格不入的苹果小白本』。南塘沒有『幕布』,PPT內容只能顯示在幾張粘在一起的大白紙上。
這與袁天鵬往日在城市裡的課堂完全不同。那時,他大多西裝筆挺地站在講臺上,把術語和英文掛在嘴邊,語速飛快,『用邏輯分析推進課堂內容』。
『羅伯特』是課堂的主角。1863年美國內戰時期,身為工程兵軍官的亨利·羅伯特幫忙主持一場會議,沒想到卻把會給開砸了。他決心下功夫研究議事規則,並於1876年出版《羅伯特議事規則》一書,『在總體原則上,以國會的規則為基礎;在具體細節上,以一般社團組織的需求為對象;不僅僅要包括組織和運作會議的方法,包括官員及其職責,包括各種動議的名稱,還要系統地闡述每種動議的目的、效果、可辯論性、可修改性……』
可當袁天鵬對著話筒講出『羅伯特議事規則』一詞時,一位花白頭發的大媽用阜陽話大聲奚落了一句:『啥羅伯特,就是蘿卜唄!』
臺下『哄』地爆發出一陣大笑聲。
對袁天鵬的考驗纔剛剛開始。當他試圖讓村民們自己商議並表決出一套課堂守則時,有人提出上課應不准睡覺。但立刻引發了大討論:反對者稱,如果實在特別瞌睡,就可以睡;折中者認為,睡覺也行,但不能打擾別人。
氣氛挺熱烈,但討論迅速偏離了方向。一個村民說起了解決辦法,『一人發一個大辣椒』;戴著解放帽的老支書揮舞著雙手,激動地分析了原因:『睡覺不睡覺在於領導講話,講得好了根本不害困!』
接下來起身發言的大媽將爭論往回拉了拉:『這些客人來到這裡,給我們辦這個學習班,我們有理由也好,沒理由也好,再困也要堅持,不能睡覺。』最後,她堅定地總結,『一句話,睡覺是錯誤的,不能睡覺!』
有人緊接著問:『給老師提意見可以嗎?上課的時候看到有人睡覺,就要改變方式講這個課。』
又跑題了。
袁天鵬或許對這種開會方式感到陌生,但在楊雲標看來,一切再正常不過。
這就是南塘村,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國村莊。按照寇延丁在書裡的描述,這裡都是『386199』(婦女、兒童、老人)部隊,既沒有自辦企業,也沒有特色農產品。
楊雲標就在南塘村長大,高中畢業後離開家鄉,在大學修讀了法律專業成人教育課程,取得大專文憑,又在律師事務所工作了一年,是個白領。1998年,他回老家准備復習律師資格考試,卻發現鄉親們上訪總是碰壁。於是他徹底回歸農村,和鄉親們一起解決問題。效果不錯,這裡的上訪越來越少。2004年,他索性帶著一幫六七十歲的骨乾成立興農合作社,並在其中設立老年人協會、農資統購統銷部、釀酒坊等部門。
在農村生活,他這樣看待農民的維權:『他們反抗並不是為了多要一點錢,而是希望獲得尊重。我們天天說,自己一定要民主。』
為此,楊雲標一度認為,只要是開會,『參加的人越多越好,發言的人也越多越好』。可『民主』卻沒有如想象中那樣到來,相反,『開會』簡直要把一切都毀了。
他總結了南塘開會的幾大問題:『開會不就是個侃嘛』,最後離題萬裡;提意見時,往往對人不對事,談不攏就罵人、拍桌子;更多時候是一片沈默,大家主張『聽領導的』。
『開會成了一件特別折磨人的事情。』楊雲標緊緊擰著眉頭說。
因此,當致力於NGO發育的朋友寇延丁向他介紹有這樣一種『教人開會』的議事規則,並可以解決『跑題、野蠻爭論和一言堂』時,他毫不猶豫地決定,請袁天鵬來南塘。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