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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憲益夫婦就讀過的墨頓學院,圖中背影為作者。范瑋麗攝
紀念樹下的紀念銅牌。趙蘅攝
為楊憲益、戴乃迭種植的兩棵櫻桃樹。(趙蘅淡彩畫)
今年4月12日,在翻譯家楊憲益夫婦的母校英國牛津大學墨頓學院,舉辦了楊憲益先生紀念活動,並在校園為其種下兩棵櫻桃樹。
牛津種樹
楊憲益母校的緬懷與紀念
牛津種樹的消息最早來源於小表妹楊熾,她說一些英國朋友說服了牛津大學,要為她的雙親種兩棵樹,就在今年的4月中旬。這真是大好事,令我和母親欣慰不已。
臨近舉行儀式的前一月,子午社(The MERIDIAN SOCIETY)彭文蘭女士來信說:
趙女士:您好!聽說您可能要來英國參加4月12日楊憲益先生的紀念活動,我們感到非常高興!現附上子午社的邀請函,請盡快到英國使館辦理簽證事宜。如需要原件,請立即告知。
此致敬禮!
彭文蘭
她還特為我向英國領事館寫了一份文件信,介紹我的身份,請他們簽證通融。
我致謝的回信是這樣寫的:
彭文蘭女士:
您好!瑋麗轉來的你的來信,由於我查收有誤今天纔看到,遲復為歉!
非常感謝您和子午社的邀請,在百忙中為我的簽證順利辦理寫了如此清晰有說服力的推薦信!
能在我親愛的憲益舅舅和乃迭舅母青年時代就讀的母校,參加這樣具有特別意義的紀念活動,是我的莫大榮幸,更是我懷念之情的最好表達。為此,您所做的一切努力,令所有愛戴他們的人們稱頌和敬意!
我明白時間比較緊迫,已開始辦理赴英的有關手續。請放心!
順便提一下,我已十年沒回英國了,上一次還是在2002年。所以對我來說會有更多的感嘆。
順祝健康!
趙蘅寫於北京
彭文蘭女士寫於2月的通知,先後兩封。大意是:為紀念Glady和Xianyi,定於2012年4月12日舉行植樹紀念儀式。兩棵樹種植在小教堂外面,這是一個醒目的位置,常來學院參觀的人們可以看到。有意在儀式上發言者請早點通知我們,說話、念詩或閱讀他們的作品,但不要超過三分鍾。如果你將出席,請在3月9日之前確定。我們還需定制一塊銅雕紀念牌,安置在兩棵櫻桃樹下。銅牌質量要好,可以抵擋各種天氣。2010年楊憲益的周年祭紀念會我們有了一些捐款,這次買樹、立牌,以後還要請學院修枝和維護樹木,如果你願意捐贈,也請在3月9日前告訴我們。
通知信附上捐款操作細節。
至今印象深刻地記得英國子午社、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皇家亞洲文會聯合舉辦倫敦楊憲益周年祭紀念活動的通知:
『楊憲益是中國上世紀著名的文學人物之一,集翻譯家、歷史學家、學者、詩人、革命家於一身,著譯等身。他既剛直不阿、思想獨立,又幽默詼諧、享樂生活、精通熱愛英倫文化,是一個純粹的紳士……我們希望這樣一個紀念活動不僅是親朋好友對楊憲益的緬懷,也會給每一個與會者留下一份感動,一份難忘,即使你對楊氏夫婦一無所知;了解他的非凡人生會使你的人生更豐富。』
牛津墨頓學院
尋找楊憲益曾經的遺跡
4月8日我飛往英倫。
清明節剛過,北京已昇溫似夏季,而歐洲的紅玉蘭纔吐露芬芳。
三天後我和女友范瑋麗搭乘火車從倫敦去牛津。這座以名校聞名世界的小城一下子從傳聞轉到眼前,重踏前輩足跡,想到物是人非,天空依舊,不禁百感交集。
1934年夏季,上海『天氣炎熱』,一艘女皇輪船公司的加拿大班輪將憲益舅舅一行向西載去。
只因主考先生無法相信這個來自中國的青年,僅僅用功了五個月就能考取希臘文和拉丁文專業,『我的命運就此決定了。我要等一年纔能進墨頓學院。』
『1936年春季,我決定離開倫敦,搬到牛津去住。』
有了老人自傳裡的片斷回憶,我們順利地找到當年他下榻的學院宿捨。說是學生宿捨,不如說更像中世紀城堡,石砌雕花的門框,似灰似黃剝落的石牆,如同在牛津處處可見。門牌1號有一段謝絕入內參觀的文字,我們只好駐足,而不能見到那個有英國『侍從』的樓廳套間。但四邊形的院子是他筆下提到的,正綠草盈盈。那些發生在校內校外楊公子的可笑軼事早隨時空蕩然無存。
當日下午我見到了大表妹楊熒夫婦,她專程為出席儀式從香港飛來。雙親相繼離世,她和妹妹自然轉換成楊氏身份代表,這從她身上透出的高雅得體氣質,明顯感到。聊天時,旅館窗外可以眺望到對街的學院大門。一群裝束現代的中學生正擁進參觀,鐵藝門框上端有編織的拱形花紋,夕陽映在古建築上凹凸有致。時空交錯,我有點恍惚。這條名為墨頓路的小街不足幾米寬,煤氣燈下,緩坡轉彎,便可走到學院本部。
幾輛山地車往學院方向騎過。楊憲益即或當學生也不會騎。
我們都很好奇樹將種在哪,楊熒說她去看了,其實已栽上了,位置不錯,可笑的是來的人只是到時候鏟鏟土。我說植樹都這樣。她不大滿意樹一棵直,一棵歪一點,她說將來長大會纏在一起。我聽了暗想,這纔好呢,舅舅舅母就應該依偎在一起,相依為命!
當晚楊熒請我們在牛津街上吃印度飯。席間很自然提起他父親的自傳,她說寫得並不好,你們也知道,我爸寫東西從來不改。我不好反駁,自己卻偏愛這種很質朴的有一說一的敘述風格。
植樹儀式上
楊先生所有的朋友都來了
第二天就是12日。午前,乃迭舅母的姐姐希爾達和她的女兒們,璐斯和瓊夫婦,還有乃迭嫂子貝蒂,六個人兩輛車從倫敦附近的小城開到此地。十年沒見,這位也叫我小采的希爾達背駝了,頭發完全白了。親戚團到齊一共九位,在植樹儀式開始前,我們照了一張中西合璧的『全家福』。還有一位和這個家族沾邊的老人,楊燁的教父、著名藝術史學家蘇立文。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姓Sullivan,是在表哥楊燁的倫敦墓園的亡名冊上。不可想象,96歲高齡的他自己駕車前來。
出席儀式的還有英國著名傳記文學作家斯波林女士、漢學家佛朗西斯·伍德女士、楊戴生前好友白霞女士等三十餘人。
下午兩時,忽轉風和日麗圓了大家的心願。人們聚攏到學院裡,那兩棵美麗年輕的櫻桃樹種果然挺立在小教堂旁。樹皮泛著橙色的光澤,碧綠圓形葉片掛滿枝頭,它們肩並肩,一棵直,一棵稍稍傾斜一點,這點兒差別仔細看纔能覺察出來。兩樹之間的泥土裡果然結結實實插有一塊黑底燙金的方形銅牌,牌上篆刻凸起的中英文字由表妹楊熾撰寫:
緬懷傑出翻譯家
楊憲益(1915-2009)和夫人戴乃迭(1919-1999)
親朋好友植樹於此
2012年4月
麥凱博教授代表墨頓學院主持宣布儀式開始。首先發言的是墨頓學院前院長、漢學家、考古學家羅森爵士,淡色短發,深藍裙袍、飄逸的素花圍巾,手勢和話一樣多。
接著,子午社社長彭文蘭女士發言,從她黑瘦的尖臉龐,寬大不合體的外套,足以看出她付出的辛勞。
《西游記》譯者詹納爾和卡羅琳·布倫頓回憶了楊氏幽默點滴引起笑聲陣陣。
楊熒手捧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發言稿代表家族答謝。儀式前她原說回旅館換衣服的,我以為會是講究的衣裙,結果還是這件朴素的灰色西裝,連挺好看的圍巾也拿掉了。
范瑋麗曾經陪伴老人到彌留之際,作為楊憲益研究者、自由撰稿作家,她充滿感情地形容楊老是燈塔,自己是只雀。她舒緩地用中英文朗誦,這本山東畫報社剛出版的《兄妹譯詩》中,英國女詩人羅塞蒂的《記憶》:
『……
但是如若你偶然要忘記我
過後又想起來也不要難過;
因為若黑暗與腐朽留下我
曾一度有過的思想的痕跡,
不如你忘記笑笑還好得多
以免你記起了而後又哀戚。』
詩句剛落,突然一陣狂風驟起,樹葉晃動,植樹者的頭發飄起來,大家會心地笑了。有的說這象征楊戴一生的大起大落,而我仿佛聽見這是舅舅舅母在天上向大家道謝,一反他們生前習慣的溫和語氣。
儀式後,大家圍近樹旁,在這個春光明媚的下午,不分老少,不分國別,綠色的水桶,黑色的泥土,輪流著培土澆水。絲毫沒有哀傷的氣氛,只有溫暖的友情,只有崇敬和愛戴。花鮮、草青、綠蔭深處,鳥兒鳴啼,回蕩的鍾聲此刻跨越了歷史,好像在告示人們,兩位牛津大學優秀的畢業生又回來了,在這個古風濃郁草木蔥蘢的校園裡讀書、詠詩、翻譯、談心,他們不曾離去,不曾受難,不必再為不公正吶喊,他們和我們永遠在一起!
植樹之後用下午茶。我一口茶水也沒喝,忙著送各位從北京帶來的老人畫像藏書票。苦於語言障礙,我們之間只有中英式混雜的微笑。
羅森爵士請參加植樹的來賓們在自己收藏的楊戴翻譯的《紅樓夢》上簽名,她要將該書收藏到墨頓學院圖書館。
散後瑋麗約我一起有幸走進圖書館,羅森爵士的介紹娓娓道來如數家珍。雖然我不能都聽懂,但身處七百年前的幽深殿堂,五彩神秘的玻璃窗,浩瀚的典籍令人目眩。想到當年,衣冠楚楚的中國年輕學子楊憲益就天天坐在這,接受陶冶和滋養,便難以置信!
明天將離開牛津,我和瑋麗都覺意猶未盡,又去植樹原地培土攝影。恰好楊熒也來補拍,三人守著櫻桃樹,享受這天賜的恩澤。我還惦記剛勾了幾筆的畫,不畫完它再沒機會了,又接著畫起來。楊熒要回旅館了,不知何時再見,她的甜美笑容漸漸隱進花木叢。
當晚蘇立文到旅館長談,毫無倦意。他珍藏的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和楊戴通信的手跡,只允許我們看一晚上。一張發黃的老照片上,窈窕的戴乃迭旗袍裹身,那時他們真年輕!
1940年,中國處於危難關頭。楊憲益攜未婚妻辭別牛津回國,去意已決。
『當時的牛津大學已面目全非了。我的老朋友都已離去。許多人參軍當了少尉軍官,成為戰爭的第一批傷亡者,從此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
蘇老甚至還保存著表哥楊燁的兒童畫和稚氣十足的簽名原件,這是在1949年,楊燁剛收到的這位英國叔叔送的玩具。
1949年,這個家庭正迎接一個全新的社會,福兮?禍兮?F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