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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壩的修建使得花鰻鱺無法回游
▲橋梁的修建對底層生物影響很大,也同樣影響著魚類回游
▲鸚歌嶺保護區的魚類專家正在對保護區內魚類進行統計
▲南渡江流域的挖沙場非常之多給河床造成了嚴重破壞
▲當地農民炸魚的現象非常普遍
當地漁民捕捉到的瀕危魚類花鰻鱺
鸚哥嶺保護區的禁漁區,保護了以上幾種瀕危魚類
▲這是一個全國最小的保護區了,在雨林的溪流中,刺?魚在暢游
圖/文肖詩白
南渡江是海南島最大的淡水河,這裡亦是海南野生淡水類魚種類最豐富的地方,然而,近年來,隨著水利建設、濫捕濫撈、環境破壞,江中野生魚數量越來越少,許多珍貴的品種如紅面軍魚、大鱗白鰱、紋脣魚,還有被黎族人稱為『魚中之王』的花鰻鱺,已極為稀少。
雖然環保專家在南渡江上游制定了一個『方舟計劃』保護魚類資源,也取得了相當成效,但總體情況不容樂觀。
南渡江野生淡水魚的生存現狀,只是中國眾多江河的一個縮影。
1
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淡水魚保護區
從生態學的角度來講,中國淡水魚的種類甚至超過了中國所有哺乳動物種類的總和,但是,龐大的淡水魚種群似乎從未引起過生態學家的重視。2011年,筆者隨考察隊進入海南島南渡江,對這裡的淡水魚類進行調研。
這是海南南渡江的最上游,熱帶雨林中,一個叫道銀村的地方。全村只有十一戶人家。
劉磊是鸚歌嶺自然保護區的副站長,他從東北林業大學畢業後,一直就在保護區工作,主要職責是與兩百多名巡護員一起,與道銀村以及附近的村莊和社區一起,共同尋找保護鸚歌嶺的有效之路。
許多人都知道海南有『萬泉河』,其實,海南最大的淡水河是南渡江,熟悉海南地理的人還知道海南有一條昌化江。對於這三條江河來說,鸚歌嶺省級自然保護區即使不是這些江河的源頭,也是這些江河源頭的一部分。
南渡江的源頭,就是流過道銀村的那條河。劉磊從2007年以來,經常在這個村裡做保護項目———『社區共管禁漁區』。
禁漁區不遠,就在村子邊上幾十步之處。在村民符金海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這裡。這是一條在南方農村常見的河流,河流不寬也不窄,不深也不淺。孩子們、徒步種地的人與騎摩托車趕集的人,都可以不太費事地渡過它。
一條魚在水中翻了一下肚皮,大家發現,這裡有很多魚在河水裡流動,拐彎的時候,總會肚皮快速一閃,當地人稱這種魚為『軍魚』,學名叫『光倒刺?』。它渾身修長,胸前的兩片鰭,是紅色的,很像軍人軍裝上那兩片紅色的領章。
道銀村的這段『禁漁區』,可能是世界上最小的淡水魚保護區,它只有兩三百米。如果這個保護區也有級別,那麼它最多屬於『小村子級』。兩頭的樹上,掛著好幾塊用木板寫的『禁漁區』三個大字。
順著這個『禁漁區』,你可以找到一個村民保護委員會,在它裡面的土牆上,貼著由村民自行制訂的致力保護這裡自然生態的『鄉村保護憲章』,列在前幾位的保護對象,並不是水裡的魚,而是山上的紅藤和白藤,以及南藥和蜂蜜。
符金海說,道銀村的人,過去要換點錢,主要是靠紅藤和白藤,兩種藤都是上好的編織材料。後來種上橡膠之後,橡膠成了最換錢的產品,現在家家戶戶,都有幾畝幾十畝橡膠。
『鄉規民約』的第五條,說到魚:
禁止外來和本村人在我村界的溪、河水毒魚、電魚、炸魚,網捕和放釣除外。各村小組不得越界捕魚。本村各小組均設立有供魚類繁殖的『禁漁區』,在禁漁區內禁止任何捕魚行為。違者按各小組規定處罰,嚴重者上報上級有關部門處理。
2
禁漁區,讓我們有了回到古代的感覺
道銀村屬於一個村民小組,在它的上面,纔是正式的村級機構———高峰村。
由於處在保護區范圍內,高峰村的一切都與保護區息息相關,搞得好,就是『社區共管』,搞得不好,就可能反目成仇。
劉磊曾長期擔任鸚歌嶺自然保護區保護科科長,他的重大任務,就是要探索如何盡快地『化當地村民力量為保護力量』。
在全國很多地方,自然保護區的人,往往把村民力量,當成傷害的力量;村民也把保護區,當然阻礙發展生計的障礙。
2006年12月份,鸚歌嶺保護區成立後,保護區輻射范圍內的很多青壯村民,成了保護區『協管員』。他們的工資不低,一個月有1600元左右,而且還上著好幾種保險。每人騎的巡山摩托車,用的手機也是保護區派發的。每個月,還有100元的油錢和通訊補貼。
可能有了這層關系打底,來自香港嘉道理農場的生態專家陳輩樂,給保護區出主意:幾方合作,共同建立禁漁區。
很多村民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保護區也開始琢磨著如何幫助村民發展『生態經濟』。
2008年7月,高峰村的5個自然村,分別都建立了禁漁區,並將保護當地魚類的規定寫進了『村規民約』。
符金海說,黎族人過去有用弓箭射魚的技術、有制作『魚茶』的傳統。但實際上,我們這些住在山裡的人,打魚、打獵、采藥、采蜂蜜都只是順便的事。偶爾去抓些魚吃,並不會出什麼問題。出問題的是那些來電魚、毒魚的人,他們用一點點毒藥,就可以把整條河流的魚都毒倒,連那些躲藏得極深的魚也翻了肚皮。毒魚的人都不是本地人,他們往往都是夜裡悄悄地涉水而來,你根本防不住。
劉磊說,也不是防不住,而是過去大家覺得,沒有權力去防。你有什麼資格代表你的村莊說話?你有什麼資格代表河裡的魚說話?
設立禁漁區,就是想讓大家心齊膽氣壯一些,遇上了來毒魚電魚的人,敢站出來阻止。
符金海說:『上世紀70年代,河中還經常可以捕到十幾斤的大軍魚,而到90年代,一斤以上的軍魚都難見到了。現在,我們這個禁漁區纔設立幾年啊,現在的魚越來越大了。有些大的軍魚,都快五六斤了,快到了古時候那麼大條了。其實要回到古代,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我們一起來做點保護。』
3
香港陳輩樂博士記錄到南渡江有65種野生淡水魚,超過海南淡水魚種類的一半
南渡江最上游的這段水域,清澈的河水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野生淡水魚穿梭其間。
海南馬口魚是一種很美麗的魚,幼魚有著金黃色的尾巴和鮮紅色的嘴巴,成年顏色會變得更打眼,特別是雄魚,不僅拖著延長的黃色臀鰭,身上還有幾道亮麗的綠斑。
細尾白甲魚,當地人稱為『石鯪魚』,偶爾在水中閃出白色鱗光,它們利用鏟狀的嘴巴,快速扭轉身體,刮食石頭上的水藻;體色亮麗的海南特有亞種虹彩光脣魚,雖然它的數量在全島范圍內已十分稀少,但在這裡卻隨處可見,它們像斑馬一樣身上長有數條明顯黑紋,成群游弋在中層水域……
2005年,香港嘉道理農場生態專家陳輩樂博士,開始在鸚歌嶺自然保護區一帶的河流裡作魚類調查,他在南渡江流域共記錄到65種淡水魚,超過海南所有淡水魚總數的一半。這讓人不由得開始幻想:如果鸚歌嶺保護好保護區內及附近的南渡江上游河段,海南半數以上的淡水魚類將受益。
陳輩樂說他是研究森林問題的,對魚類並不熟悉。可他一遇到水,就會穿上潛水觀察設備,撲到河道裡,像條大魚一樣觀察研究魚類,很多人說起他,就說他是海南淡水魚類的專家。
在過去和現在的中國內地,很少有人像陳輩樂這樣研究天然魚類。那些零星稱得上『魚類學者』的人做研究時,多半是掏些錢到街上向漁民購買『標本』;或者僱傭漁民張網下罟,捕撈到的什麼就記錄下什麼。實際上,像陳輩樂博士那樣直接到魚的『居住區』,對活生生的魚類悄悄地觀察和統計,纔是最好的科學教材。
但是,熱帶雨林是蚊蟲出沒之地,如果沒有極大的耐力和對自然的基本尊重,沒有人願意去做這樣的研究。
但陳輩樂很謙虛地說,他做的工作仍舊很膚淺,一切只是剛剛開始。
劉磊說,『禁漁區計劃』也可以稱之為『方舟計劃』,如果這個計劃實施順利,那麼,就有可能往兩條路上行走,一是讓更多的村莊都成立村民保護小組,成立禁漁區、禁獵區,同時,嘗試發展少打農藥、少用化肥的橡膠經濟;另一方面,是把一些可能滅絕的魚類,搶救性地打撈到這些禁漁區中來,讓它們度過最難熬的『魚類末日』。
4
江河的災難就是魚類的災難
南渡江乾流全長不過333.8公裡,在海南號稱第一大江,要是放到全國,不太容易引人注目。
南渡江的命運,很像中國絕大多數江河的命運。但是,南渡江的淡水魚,可能在全中國是最幸運的淡水魚。至少,當地還有一小段天然河道讓它們安全生活。
在鸚歌嶺保護區的一個保護站前面,一個新電站的大壩,正傲然挺立。瘦弱的河流截斷後,在庫區裡慢慢地增漲,以填飽巨大的水胃。當這一個個空空的肚子填飽之後,纔可能放流而下。
水在這時候,已經沒有了滋養河流生態系統、讓它成為魚類家園的任何能力了,它只成了驅動水輪發電機的奴隸。
即使不修電站,水仍舊會被引入水庫,讓它成為灌溉用水、養殖用水、風景用水。海南最大的水庫松濤水庫,就修建在南渡江的中游。
當南渡江的水流經過一層一層的大壩之後,它們的體內,已經沒有多少天然魚類可以存活。
攔水建壩,由於水位、水深、流速以至河床底質的改變,直接奪取的是河溪魚類的棲息地,同樣受到影響的還有一系列的水生昆蟲、軟體動物和甲殼類動物。這些漸變或者劇變不單影響了魚類的食物來源,更因水文的改變破壞不少魚類的產卵場地。
鸚歌嶺自然保護區的人員作過實地調查後推測,在南渡江上游鸚歌嶺境內,至少有花鰻鱺(黎族人稱為『魚中之王)、大鱗白鰱、倒刺?、紋脣魚等魚種的滅絕或種群急劇下降與修壩相關。大壩時而放水時而水憋水,過了大壩的水,水溫急劇下降,很多魚受不了這樣的冰冷,棄絕而去。
而當它們到了下游,又驚異地發現,南渡江正在成為整個海南大建設所用沙子的供應場所。在南渡江岸邊的瓊山區、定安縣一帶,采沙場一個挨著一個,吸沙船把河道裡所有能吸上來的沙,都運到岸邊,輸往城市和鄉村的工地。
奇異的是,幾乎所有的河床都有『黃金』,於是幾乎所有的河流都有采金船在噪音中翻尋。被采沙和淘金者翻動了無數遍的河床,再也無法讓魚類安寧地繁殖。
5
魚類專家除了研究經濟魚類外,還要想一想如何保護一條江和一種野生魚類
中國的許多河流,遠遠看去,一片清淨,走近一看,可能也仍舊清純得很,然而它的體內,空空如也,每天眼巴巴地盼望著有魚長成。
然而魚再也長不成了。所有依靠著江邊、河岸的村莊,似乎沒有『漁民』,但家家戶戶都在河中掛網、粘網、魚罐、魚籠、魚鉤,大魚小蝦往往都難以逃命。電魚器也很便宜,不到200元就可買臺新的;而農藥更是毒魚的理想幫手。人類對於魚,是無論大小,照單全吃,大有大的吃法,小有小的吃法。
在任何菜市場,你會發現人類並不缺少魚類的供應,但那都是人類為了食用而大量養殖的種類。人們養魚,像種水稻一樣,只允許水體長出自己想要的,其他的魚,都歸為要滅除、抵制的種類。比如松濤水庫,早已是個淡水魚類的生產車間,這個體量頗豐的『人工湖泊』裡,只允許白骨魚、福壽魚等『經濟魚類』生長。
從另外一方面來說,我們有很多魚類專家,或者說經濟魚類專家以及絕大部分『水產研究所』,主要的心思,都花在如何生產出最多的魚類以供人類受用。很少有人和機構去想一想,如何保護一條江,如何保護一種野生魚類。對於所有以經濟眼光看世界的研究人員來說,一條江河的價值,只能用錢去計算和衡量。除此之外,一切生命,都是可有可無的。水,可以不需要魚。
另外,外來入侵物種以及水質污染也是打擊本地原生魚種的重要原因,原產美洲的食蚊魚和原產非洲的福壽魚(羅非魚)已在南渡江上游建立自然繁殖種群數十年,其中食蚊魚早已在鸚歌嶺地區完全取代了生態位近似的本土種弓背青?。
2009年1月7日,海口市海德路一家餐館老板蔡先生到南渡江邊買魚,他發現了一條體長達1米、嘴巴像鴨子嘴、上下頜有骨板以及有利齒的怪異大魚。賣魚的老漁民稱,該魚是在南渡江內捕到的。他當了一輩子漁民,也不知道這條魚叫什麼。
海南師范大學生物系一位老師對這條魚進行了定種,魚叫『鱷雀鱔』,是和『食人鯧』齊名的世界十大凶猛淡水魚類之一。這種魚主要生活在美洲,跑到南渡江來,很可能是有人當成觀賞魚養一陣後,不想養了,將它扔到了江裡。
6
那一截短小的『禁漁區』,真的能像『方舟』那樣給瀕臨滅絕的魚類帶來希望嗎?
南渡江裡,似乎什麼都有,而本來有的在消失,本來沒有的在大量繁殖。
一切都是威脅,希望似乎只在南渡江上游,或者說,上上上游,在江河剛剛出生的地方。但這裡,也未必那麼可靠。經過鸚歌嶺保護區以及周邊社區的努力,保護魚類、可持續利用的理念已經被越來越多當地村民理解與認可,但仍有一些魚類沒有來得及登上鸚歌嶺的魚類方舟,『紅面軍魚』就是一例。
紅面軍魚學名倒刺?,可長到大腿粗,體肥厚且肉質鮮美,曾經是當地黎族人民重要的魚類蛋白質來源。幼年的紅面軍魚背鰭與腹鰭長有標志性的黑斑,長大後,魚臉的暗紅色斑逐漸加深,『紅面軍魚』由此得名。
南渡江上游的『什付村』便是黎族人以紅面軍魚命名(黎語把這種魚叫『什付』)的村莊,什付村的老人們都知道村邊的河流曾經到處游著大大小小的紅面軍魚。然而在上世紀80年代後,濫捕濫撈讓什付人在村邊河裡再也沒有見過紅面軍魚了。
另外,紅面軍魚喜歡上溯到上游急流處產卵,受精卵隨水向下游漂流一段距離後纔會孵化。上述習性要求了紅面軍魚需要一條完整的河段來完成自己的生活史。可惜的是,這個生活史被上世紀80年代河中陸續修建的攔水壩打破。從那時起,長大後的紅面軍魚可能再沒有衝過大壩,再無法回到上游產卵。
幸運的是,紅面軍魚並未在南渡江水系絕滅,南渡江的一些河段、支流裡仍然存活著一定數量的紅面軍魚種群。得知這個消息後,鸚歌嶺自然保護區便計劃將紅面軍魚重新引入『什付村』。
當然,單純引入也許仍不能使紅面軍魚在上游建立持續的種群,水壩仍然是影響它們洄游與繁殖的障礙。在水壩不能被拆除的前提下,在它旁邊修建一條『魚道』是緩解大壩威脅魚類的一種辦法。
在歐洲,修建魚道的歷史已有300多年,1662年法國西南部的Bearn省便曾頒布規定,要求在壩、堰上建造供魚上下行的通道。
因此,鸚歌嶺自然保護區在什付村及其上游的『重引入』項目,只是保護當地紅面軍魚的第一步工作。理想的前景是,自然保護區能聯合當地政府以及水利等相關部門,探討每個水壩的存在必要,另外讓設計合理的魚道出現在南渡江上游的每個水壩。也許只有這樣,纔能還給紅面軍魚一條完整的江河。
還有鰻鱺,同樣是一種江河性洄游魚,卵產於海中,孵化後幼魚逆流到淡水河長大,就算躲過了密集的漁網,最終旅程還是要因為南渡江上的水壩而終結。
中國的好水,好河,好魚已經不多了。在一個沒有天然荒野的地方,任何魚都活得不快樂、不安全,沒有盼頭。
相比於中國的其他河流,南渡江似乎還給人一種隱約的希望。它的上游,相對正常、豐厚的熱帶雨林給江河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新鮮水體,而兩岸本地居民逐步認同的『禁漁區』,無形之中提昇了自然界保存一點天然種類的希望。但那一截截短小的『禁漁區』,真的能像『方舟』那樣,給瀕臨滅絕的魚類帶來重新復蘇的希望嗎?
肖詩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