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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葉雄工作室
話說當年意氣揚滑稽大師楊華生,極有觀眾緣。在我居住的弄堂裡,前樓伯伯、後樓好婆、客堂爺叔、亭子間嫂嫂,嘸沒不曉得楊『猢猻』的!楊『猢猻』是上海市民對楊華生的愛稱,不僅是因為這是他姓名的諧音,而且是對他伶俐機敏、滑稽突梯的表演的由衷贊美。
上世紀50年代,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初中生,卻對楊華生極為癡迷。記得那時由楊華生領銜的『大公滑稽劇團』在光華大戲院(在延安中路上)演出《活菩薩》,紅極一時,一票難求。我和要好同學黃於琪(後曾任江蘇省京劇院院長)連看3場,甚至學會了其中部分唱段……
幾十年過去了,我對楊華生的喜愛依舊。2004年時,我擔任電視欄目『藝壇名流』編導,就想為楊華生先生做一檔專題節目,也算是對自己少年時代偶像表達一份敬意。
那天,當我應約叩響楊老的家門時,來開門的正是楊老本人。只見他步履蹣跚,動作緩慢,和牆上張樂平畫的那張彈眼落睛、神采奕奕的楊華生漫畫,形成巨大的反差。是啊,楊老垂垂老矣!他畢竟已是接近『米壽』(八十八歲)之人,盡管他給廣大觀眾帶來了歡樂,卻無法逗得時光老人對他另加關照啊!
為了打開楊老的話匣子,我決定先『逗一逗』他,我說:『上海人都叫儂楊「猢猻」。』楊老苦笑地自嘲了一句:『現在楊「猢猻」已經成了老「猢猻」了。』我又說:『我曾連看三次《活菩薩》,而且會唱其中的一些唱段。』他有點狐疑地看著我,道:『儂唱幾句讓我聽聽。』於是,也是花甲之年的我,在楊大師面前『班門弄斧』了。我唱了《活菩薩》中法空和尚的『淮劇』曲調:『快把銀錢弄到手,我們立刻就好走』;二房東的『錫劇大陸板』:『笑話的事體年年有,和尚也會軋女朋友』;潘小姐的『媽媽不要哭』曲調:『爸爸真是狠心腸,硬推我入火坑』……唱著唱著,我發現楊老渾身的細胞似乎亢奮起來,他眉飛色舞,一個當年意氣風發的楊華生又回來了。他不無自豪地告訴我:《活菩薩》曾連演一年零九個月,共達千場以上,這在國內是絕無僅有的,在世界劇壇上也是罕見的。
米壽仍然唱不煞
接下來,楊老話興大發,猶如三月裡的溪水淙淙不斷,但他說得最多的是『唱』。
眾所周知,滑稽戲是以『九腔十八調』、『南腔北調』為演唱特點的。楊老對現在不少滑稽演員的『不能唱、不敢唱、不想唱』表示了深深的懮慮。楊老的『唱』獨具匠心,貨真價實,是密切為人物和劇情服務的,這在他的同輩人中獨樹一幟。對此,不僅外行為他叫好,內行也表示首肯,因此他有『唱不煞的楊華生』之美譽。
比如,他在《蘇州兩公差》中飾張超,有一大段從初更唱到五更的成套唱腔,將『南方歌劇』、錫劇『大陸板』、評彈的『蔣調』、『張調』、『沈薛調』、『紹興大班』等曲調的藝術元素進行重新解構組合,為我所用,唱得感情深沈,韻味醇厚,是他的得意之作。再如在《七十二家房客》中,他飾的偽警察『369』,不僅有令人捧腹的肢體動作,還有精心設計的經典唱段,從而為藝術長廊增添了一個經典形象。
楊老的滑稽藝術被行家稱為『麒派滑稽』。上海是『麒派』的發祥地,楊老很早就把麒派的藝術精華像鹽入水那樣了無痕跡地融入滑稽戲中。采訪中,說起京劇他頓時眉飛色舞,隨口就唱起了麒派名劇《斬經堂》:『賢公主休要跪你休要哭……』
下午,我們應他的邀請到『青之傑票房』去聽他演唱。只見他拿著京胡步履輕松地登上舞臺,嚴絲合縫地自拉自唱了一段《四進士》。那天,為他敲鑼的是麒派創始人周信芳之子周少麟,他不時點頭表示贊賞,於是,楊老像孩子般滿足地笑了。
采訪楊老真是一件美差,他會隨時信手拈來一個滑稽片段,連說帶唱。這種零距離的演唱,使我們仿佛參加了一次聽覺盛宴,真是令人心曠神怡。比如他說起十分重視京劇的『四功五法』,甚至破天荒地把京劇武生的『耍鞭』和『舞棍』的動作嫁接到《阿Q正傳》中去時,大概我的眼神流露出點疑惑,他馬上站起身子,要去找一根棍子當場表演,來證明他此言非虛。我們怕老人家有閃失,趕緊一再表示我們深信不疑,他纔勉強作罷,並指點我:在你們電視臺有錄像,你一定要去找出來。後來,我在片庫裡果然找到了那段『耍鞭』和『舞棍』的錄像,趕緊把它編入專題片中,奉獻給了觀眾。
有道是『藝高人膽大』。由於楊老藝術高超,反應機敏,即使在演出中面臨突發事件,他也能處變不驚,化險為夷。上海曲藝家協會主席王汝剛曾告訴我一件逸事:80年代楊先生參加蘇北地區巡回演出,那晚,他的獨腳戲《五更相思》正唱到三更時,突然電線短路,全場一片漆黑,觀眾頓時鼓噪起來。楊先生在臺上卻鎮定自若,大聲放出噱頭:你們不要慌呀,這是燈光設備配合我的演出效果,因為我現在唱到三更,自然應該墨墨黑呀!觀眾不禁為他隨機應變的能力和信手拈來的噱頭報以滿堂彩。
『唱不煞的楊華生』,終於在5月24日駕鶴西去,享年95歲。也許,這是上蒼有點妒忌楊華生在人間服務時間太長,想讓他動動崗位,為天堂增添一點笑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