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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人在他鄉,對於故鄉的情思,總是有些不同尋常的。
我初到他鄉時,曾經連續幾年,自費訂閱着故鄉的《合肥晚報》。至今,我還珍藏着那些已經微微泛黃的故鄉老報。雖幾經搬遷,不忍捨棄。而每去圖書館時,也總是先去瀏覽一下家鄉的書報雜誌。就連看電視,也常常愛調到家鄉的頻道上。有年,安徽省黃梅戲劇團來成都演出,儘管在家鄉時,自己對黃梅戲並無多少興趣,卻一連去反覆觀看了好幾場。生活在遍地茶館的天府之國,我仍然不太願飲他鄉之茶,而保持着喝家鄉茶的習慣。有時翻翻自己的文章,發覺寫得最多的竟還是故鄉的人和事。其中最覺快慰的一篇,當首推《包河閒話》。這篇描述故鄉風土人情和自己少年生活的長篇散文,曾陸續在《成都晚報》上連載。這也是我唯一在報上連載的長文。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懷着異樣的心情,早早佇立於報亭前,等待着新報的到來。人在他鄉,能夠在他鄉的報紙上,連續數日,看到自己所寫的關於故鄉的文章,這種喜悅和況味,恐怕也是遠非他鄉之人所難以體驗到的。
許是因爲人在他鄉的那種種難以排遣的孤獨和寂寞吧?那麼,君自故鄉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鄉生活的一種樂趣了。
每年,我的寒舍都要迎進不少來自故鄉的客人。有時甚至接二連三,應接不暇。儘管如此,每遇故人來,我都會想方設法地推開雜務,儘儘地主之誼的。白天陪着故人四處走走看看,晚間便常常與故人擁杯而坐,談闊敘舊。儘管與故人的情感、情趣也會因人而異,淡淡濃濃、深深淺淺。然而,他鄉遇故知,一起說說家鄉話,或是一起品嚐着故人攜來的家鄉茶點,一起談論着家鄉的人和事,一起回味着逝去的歲月和往事,可真是有點不知他鄉是故鄉了。也唯有在此時,我纔算是真正讀懂了“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這一千古絕句的無窮韻味。
人在他鄉,有時與人說起家鄉的風土人情,名人軼事,總有着一種按捺不住的激動。過去在家鄉,自己並未留意,也不經意,甚至不以爲然的許多景物、事物和人物,此時竟一下顯得異常的可愛和親切起來了。每一上口,往往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真像是患了一種“鄉思症”似的。作爲人生情感歸宿的鄉愁,真是時間愈久,愈深一層。可謂“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如此熾熱的思鄉情懷,如此濃烈的戀鄉心理,有時連自己也不免納悶,是否真正應了那句“離愁漸遠漸無窮”的古語了呢!有人說,熱愛祖國首先應該是從熱愛家鄉開始的。如此說來,這還是一種值得讚賞的愛國主義情懷呢!那我也就釋然於心了。
二
說來道去,榮歸故里,衣錦還鄉,這恐怕依然還是人在他鄉一個難以了斷的情結吧?歷史長河裏,不計其數的大人物對此都難以免俗,耿耿於懷,芸芸小人物們懷有這樣的心志,也就在所難免,無可非議了。
在我相識的一些他鄉之人中,有時問起爲何數年都不回鄉?卻言等到在他鄉混出點名堂來時,再歸故里不遲。也曾問過一位依我看來已經混得相當不錯,卻又幾度拒絕回鄉參加各種聚會的友人,他竟然發出“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感嘆來……
人在他鄉,多想自己能夠成爲故鄉的驕傲,母校的榮耀,想來也屬人之常情吧?然而,無數的事實卻也證明,並非都是“樹挪死而人挪活”的。他鄉也並非都是鮮花遍野,陽光燦爛。人在他鄉,無依無靠,人地生疏,想要成就一番事業,或者想要出人頭地,顯然並非易事。有的許是自身的才華所限,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有的雖不乏才華,卻又因那國情所礙,機遇難求,才華難現。也有的許是因了自己的性情使然,不願苟且,委曲求全;或者不肯隨波逐流,更不願去有違良知,趨炎附勢,同流合污……凡此種種,有明於此,我想故鄉之人也就不致再過於苛求他鄉遊子了吧。
話雖這樣說,那年,當我意外獲悉,我的中學母校,安徽省著名學府合肥六中在建校五十週年之際,從各行各業遴選出來的“傑出校友”中,居然將我以唯一的作家名列其中,我仍然激奮地一連數日難以成眠,逢人便講,欣喜若狂。虛榮之心,可見一斑。心緒平靜之後,轉而想想,其實人在他鄉,只要盡心了,努力了,到頭來,雖未能爲家鄉、母校掙得光彩,贏得榮譽,但只要不做有損於家鄉、母校名譽的事,也是足以告慰家鄉的父老鄉親和母校的師長同窗了。同學間,友人中,因在他鄉的種種不盡如人意而重返故鄉的,也爲數不少。相見時,談及此事,卻道父老鄉親並未見怪啊!最多會說上一句:還是家鄉好啊!如此而已。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從古至今,人們源源不斷地離開貧窮的或是富饒的故鄉,走向他鄉,多半還是爲了追求和嚮往着一種更爲幸福、更加美好的生活吧?獨步他鄉,人各在志。因而,這一幸福美好生活的標準也會因人而異,不盡相同。既有物質的,也有精神的。看來自己還是偏重於精神的吧?不過,有時想想,其實人在他鄉的悠悠歲月,見識廣博的人生經歷,難道不也是人在他鄉所獨有的一筆彌足珍貴的財富嗎?
離開故鄉,遠走他鄉,悠忽之間,三十年就過去了。驀然回首,真可謂有得有失啊!不過,時至今日,那些曾經得到的或者曾經失去的,好像都已經變得並不那麼重要了。如果能夠從人在他鄉那些踽踽行進的旅程中,不時感受到種種辛勞而無愧的愉悅,時而感悟出些許雖然平平淡淡卻也不乏酸甜苦辣的遊子意緒,於我來說,便已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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