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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洛走了,令人悲傷,令人揮淚,更令人為他生前沒有圓上扮演『百怪圖』的美夢而深深地遺憾和惋惜。
面對案頭的那幅微笑著的遺像,筆者仿佛在與宗洛輕輕地交談著——
他說:『我演了多半輩子戲,從來不是紅花,偶爾有幸配綠葉,多半演的也是一些沒名沒姓的很不起眼的群眾角色。什麼警察、憲兵、特務、土匪、二流子……還有那些賣報的、賣梨的、蹬車的、跟包的、扛槍的、站崗的、看門的、要飯的、吹喇叭的……屈指數來,不下半百。』還說:『在話劇舞臺上庸碌半生的我,只不過是藝壇百花叢中的一株小草。我對所扮演過的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十分珍視,每個形象都滲透著自己的心血和勞動。』
我說:『這是你的藝術宣言,難能可貴。』
此刻,我忍不住地想起了宗洛當年在扮演《智取威虎山》中小土匪黃排長的情形。小土匪登臺總共不到五分鍾,臺詞只有兩三句,請看他被解放軍打敗回到山上的舞臺形象如何:先看頭上,每一根頭發都是立著的,那是打上肥皂再往上梳並且晾乾的結果;他通過不斷地『變臉』,形成了直眉瞪眼的『驚弓之鳥』;他還把上嘴脣裡塞了棉花球變成大包牙,說話囔囔的:左邊的耳朵被子彈打沒了,他用橡皮膏貼死再涂抹油彩,鮮血淋淋的樣子;右臂受重傷不能動彈,臨時用一條舊綁腿捆上;手腕上套著幾副搶來的金銀鐲子和幾塊手表;下邊有一只受傷腳卻包著原來戴在頭上的大耳朵棉帽;腰裡女用的綢坎肩裡,還別著一杆離不開的抽大煙煙槍……他登臺以後就一直跪在座山雕面前不動,然而可以說正是這些『從頭到腳渾身都是戲』,正是這些想象力豐富創造出來的細枝末節幫了大忙,征服了觀眾。
大約他看出我那回憶往事的神情,邊趕忙解釋說:『過去這種沒啥「油水」的差事經常攤到我的頭上,我很少因此鬧情緒,從不怨天尤人,也並不因此而頹廢消極,無所作為。我覺得這反而給一個演員更多更大的創作自由,可以找更多的難題來磨煉自己演技。好萊塢從前有一個大演員叫卻爾斯·勞頓,號稱「千面人」,我從小就佩服他的演技。我的志向不大,告別舞臺之前能湊夠「百怪圖」,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說:『這是你的美麗夢想,應該心想事成的!』
他又有些激動地說:『我愛春光,我愛新鮮的紅花和襯托它的綠葉,我也愛伴隨著紅花綠葉的生機勃勃的小草。我願意為它們貢獻出自己的一生!』
我不平靜地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夠了,足夠了,這些完全能證明你是一位卓有成就的話劇表演藝術家。你將一個個本來能讓人忽略、忘掉的小角色,演得如此真實可信而又鮮明生動。你充分實踐了焦菊隱先生指導的美學主張——「以少勝多」(登臺時間少、臺詞少)和「以多勝少」(服裝多、道具多)。有人說,「北京人藝是藏龍臥虎的地方」,你就是那不可或缺的「龍」和「虎」!』
啊,我突然意識到宗洛並沒走,他塑造的各種人物形象將駐留在觀眾心底,永遠不會離去,永葆藝術的青春。
宗洛,我祝賀你又留下來了!
插圖王金輝H120
憶語動人
梁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