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踏訪黃河北岸某市一片拆遷廢墟,見一幢尚未完全毀掉的中西合璧式兩層小樓,正不好確認年代,忽然就發現了庭前兩株剛被伐掉的老槐樹尚未挖出的樹墩,——從年輪判斷,樹齡約120年。
按照國人每建新宅、必植幼木的傳統,可以推斷那小樓的大體年代;筆者隨後從當地擬請保護的文物申報表中佐證了這個判斷:小樓恰處當地1901年開埠時“設局勘界”最早的核心圈內。
一直對先人建宅植樹的做法抱有深厚認同。於那些新落成的宅院前後或庭中,種上幾棵喜歡的樹,或爲加蔭乘涼、吸塵防沙,或謂“有宅不植樹木,如人無衣、鳥無毛”,乃至玄妙的“通氣遮形”云云。
但一種下去,問題就更“複雜”了些。那樹、宅子和人朝夕相處,一同興旺起來。等宅院的“包漿”厚了;樹,也於茂密中透出滄桑,就成了情感的寄託物。故鄉有“梓里”和“桑梓”之稱,當緣於此。
庭前、院中、宅邊的樹種應很多,或各異。早先孩子們認識事物和文人起筆往往着眼開門所見:“我家門前有棵老榆樹”“先生不知何許人也……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爲號焉。”乃如大文豪魯迅,也是“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種榆樹的一般是普通百姓,遇上賤年,靠榆錢充飢。桃、李、椿、柿子等樹要種在院內,一是爲了好看,二是怕人分享。“一枝紅杏出牆來”,就是宋人於院內植杏的證明。經霜後,看到饞嘴的鳥兒飛進庭院啄食孰透的柿子,是“故鄉”題材的文章常見的憶舊細節。
最普遍的當屬梧桐。生長快,成蔭早。國人喜於門前、井邊雙植或列植之,故有雙桐、井桐之謂。出遊在外的白居易,一日“忽見紫桐花悵望”,很自然地想到“下邽明日是清明”。下邽,是他的渭南老家。清明時節開花的梧桐,成了思鄉的念頭。
孔子手植檜,曾是古時候最具示範意味的庭院樹。那種看上去柏葉鬆身、挺拔高聳,可作棟樑、能制器物的常綠喬木,讓前來向他請教修身養性學問的弟子、賢人敬而仰之,作爲“楷模”。但後人不喜植“檜”,乃因宋代出了個與之音異形同的奸人,就壞了那樹的名聲。
古人也不尚於庭院種植以曲、欹、疏爲美的“歪脖子”樹;如植梅,應是龔自珍看重的那種“無病”之梅——其直、正、密的健康姿態,以及耐寒、知春和“以介梅壽”等寓意,可師可賞可詠。竹子也因正直、有節、入畫成爲優選,蘇東坡謂“不可居無竹”,極是。
不難想象,植以如此文化的庭前樹,配上“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的大紅門對,當是“很中國”的標誌。
而如小文開頭提到的那座百年老宅裏的槐樹,則是民間最認可的庭院樹種。其所在,亦稱“槐蔭區”,乃有“北大槐樹街道”,可見普遍與典型。
槐樹,枝繁葉茂而造型漂亮,木質堅密且樹齡遐長,亦是棟樑之材,作爲庭蔭樹更加意味深長。《本草綱目》說,“槐之言懷也”。漢朝人也早以“槐”有“望懷”之意。清以後,海外遊子聚增,家鄉的大槐樹升格爲“國槐”和“中華槐”,終成民族凝聚力的象徵。
再回到小文開頭,從庭前樹也看出古人的厚道。新建宅院,種下小樹苗,讓它隨着歲月漸進長大,和宅子一起慢慢變“老”,用一圈圈的年輪忠實刻錄歷史的文脈。儘管晚清有句諷刺暴發戶的詩“牆新樹小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但雖爲諷刺,亦反證如是——
不像急功近利的今人,新建了別墅,卻花巨資買來古樹冒充“資深”,是大浮躁的表現。怪不得住在別墅裏的孩子們,也不喜歡細細密密地按節律成長,而以“速成”爲榮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