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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1日,按風俗是趙鵬去世後的『五七』,家屬在館陶前殯儀館祭奠他(攝影賀莉丹)
▲館陶一中授予趙鵬2010至2011學年度『十大優秀班主任』稱號的榮譽證書(攝影賀莉丹)
▲趙鵬留下的遺書。他說,活著實在太累了(攝影賀莉丹)
趙鵬的兒子至今還不太會說話,但會看著手機裡的照片叫『爸爸』(攝影賀莉丹)
趙鵬生前留影(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丈夫出事後,趙鵬的妻子不知道她和兒子的生活如何繼續(攝影賀莉丹)
河北館陶一中高三A4班班主任趙鵬(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賀莉丹
2012年4月27日晚間,河北邯鄲市,館陶縣第一中學,年僅30的高三班主任趙鵬,在辦公室喝下了整瓶敵敵畏。
他的遺書說:『活著實在太累了,天天這樣無休止地上班讓人窒息,所領的工資只能月光。』
當年,他舉債4萬元纔拿到文憑;工作後,又舉債6萬元、貸款8萬元買房子。他身後,救助款和遺屬補助,還清了部分債務,餘下1萬元,是他自己的喪葬費。
沒完沒了的應試,不足的睡眠,日復一日的教學壓力,生活的貧困———他走進了這個困局,無法掙脫這個困局,便用這樣的方式,跳出了這個困局……
1.
4月27日,黑色的星期五
4月27日,是館陶一中發工資的日子。此前曾傳言,這天縣領導可能來學校看望高三年級組老師,將會給每位老師發放一臺筆記本電腦。去年高考前,縣領導就曾看望過高三教師,每人發了一輛電動車。
趙鵬看重這個事情。4月26日晚上8點半左右,他給遠在黑龍江綏化市的母親曾淑華打電話說了這事情。在這半個小時的電話中,母親並沒有覺得兒子有什麼異常。趙鵬提及自己快兩歲的孩子『可好玩了』。
4月27日下午近6點,趙鵬的妻子、館陶縣人民醫院放射科護士馬婷婷在上夜班半個小時後,接到了丈夫的電話:『縣長沒來。』從4月初開始,馬婷婷就上夜班,這天是她4月份的第11個夜班。
記者在趙鵬生前用的那部舊諾基亞手機中看到,4月27日下午7:20,曾收到建行的短信:『儲蓄卡賬戶4月收入人民幣1452.68元』。短信也顯示,此前他的賬戶餘額為51.7元。
2012年,河北省對公務員和事業單位發放一筆980元的補貼:交通補助500元,精神文明獎480元。館陶縣每位老師在今年3月份的工資中,都多了一筆500元的補貼。
館陶一中高三老師文琅山(化名)清楚地記得,剛收到建行的500元的補貼進賬短信後,趙鵬就給學校財務處打電話問詢此事,財務處答復:『這筆錢只發一個月,下個月可能就沒有了。』
他隨後跟同事們抱怨:『為什麼就只發一個月?』這筆500元的進賬,趙鵬和很多老師都在意。4月27日晚上不到8點,馬婷婷接到趙鵬的電話:『銀行來短信了,錢到賬上了。沒有漲錢。』
她聽出趙鵬的口氣『挺低沈的』,不由擔心了起來。但到晚上8點50分,趙鵬的一通來電消除了她的擔懮。趙鵬平靜地詢問妻子有沒有吃晚飯。馬婷婷回答,現在並不餓,還不想吃。她開玩笑地問丈夫:『我要是半夜餓了,怎麼辦?』
『你要現在吃,我就給你送。你要是現在不吃,半夜餓了,我也不管了。』趙鵬答。小夫妻以前也開過這樣的玩笑,馬婷婷並不以為意。馬婷婷的同事王旭和郭玉潔也聽到了這通電話,她們打趣說,婷婷有福氣,嫁了個好老公。
按警方與校方告訴趙鵬家屬的信息,4月27日下午6點半左右,趙鵬在學校西側的農資店購買了一瓶敵敵畏。在趙鵬的親屬們看來,4月27日的銀行進賬短信,徹底粉碎了他最後的希望。『這條短信,刺激了他。』趙鵬的母親曾淑華說。
2.
高三班主任的反常舉動
陽光、開朗、樂觀、大大咧咧,是高三A4班的學生對於班主任趙鵬的一致評價。但在學生們看來,趙鵬在出事之前,已有征兆。
一周前,學生楊瑩去辦公室找他請假,理由是這段時間她心情很壓抑。『你回家乾嘛?馬上要高考了,就在學校好好呆著。』趙鵬說。但楊瑩依然堅持,聲音帶了點哭腔。
趙鵬便給她開了假條,在楊瑩轉身離開時,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壓抑的時候可以回家,我壓抑的時候去哪兒呢?』
4月27日早上8點,學生汪蘇童(化名)跑到他辦公室請假。往常汪蘇童通常要在趙鵬辦公室磨蹭半天,纔能被准假,但這天,趙鵬非常爽快地給開好了假條。汪蘇童心懷忐忑地詢問:『你有事?』『沒有。』趙鵬答。如此反復幾遍。
汪蘇童離開辦公室時,趙鵬說了句:『你回去好好學習。』汪蘇童心裡咯?了一下:『趙老師就像在交待什麼事情一樣,就像是……一種告別。』
岳母遲秋華記得,那天下午5點趙鵬回了家裡看兒子,等40分鍾以後,他出門返回學校簽到的時候,小家伙跑到門口抱住趙鵬,不讓他走。他把兒子抱起來,往岳母面前一頓,就走了,孩子哇哇大哭。
這天,趙鵬帶的高三A4班一位男同學打了另一個班的同學。趙鵬將這個男生批評了一頓,最終這個男生回到了他縣城的家中反思。這在學生陳習蒙看來,這種較為強勢的做法很反常,這不是對學生和氣的班主任的處事風格。
大家都知道,趙鵬曾帶過一名高二學生,在該生違紀面臨學校開除之際,是趙鵬保住了他。那次趙鵬說:『開除他,先開除我。』後來這名學生考上了大學。此事在學校傳為佳話。
當晚9點,第二節晚自習後,陳習蒙也跑到趙鵬的辦公室開假條,趙鵬迅速給他開好了假條,很平靜地遞給他,叮囑:『二模以後就別回家了。』陳習蒙隱隱覺得詫異。
學生張賽說,4月27日晚自習結束,一位同學進了趙鵬的辦公室,發現老師一個人呆在辦公室裡抽煙,滿屋子煙霧繚繞。10點半,宿捨關燈,趙鵬和高三A部年級主任薛廣等人檢查完高三A部的學生宿捨,便獨自返回辦公室,關了燈,拉好窗簾,將一整瓶敵敵畏一飲而盡。
『活著實在太累了,天天這樣無休止地上班讓人窒息,所領的工資只能月光。我決定以這樣的方式離開這裡,我並不恨這個地方,畢竟是我自己選擇來到了這裡。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兒子以後怎麼活,僅希望學校能幫我照顧一下他們母子。趙鵬2012年4月27日晚。』
———與趙鵬朝夕相處的同事們,從他的上衣內兜中,找到了一份他手寫的遺書。
3.
高三班主任周而復始的勞累
5月25日晚上8點,館陶一中第十三屆藝術節播放的高三備戰高考的宣誓畫面,獨缺了趙鵬與他所帶的高三A4班的身影。
高三A4班是理科慢班。一位老師說,在學校的定位上,這個擁有48名學生的班級,其實是在為三本和大專而努力的。學生們也說,他們班沒有一個同學能進全年級前100名的,全年級前200名的,也就三四人。
馬婷婷說,趙鵬曾跟她提過,只要他們班考上一個二本的,學校都會有獎勵。在她的印象中,每天清晨5:40,滿面倦意的趙鵬就走出家門,為了讓自己盡快清醒,無論寒暑,他會掬起幾捧冷水洗把臉。
這個不到30歲、身高1.76米的班主任,常常5:50之前就把電動車騎到教學樓樓下,在辦公室簽完到,就出現在操場上。此後20分鍾,他會與A4班的學生圍繞著400米的塑膠跑道跑上三圈。
學生們邊跑邊喊自定的班級口號:『披荊斬棘,自強不息,齊心協力,永不放棄!』按校規,每跑一圈喊兩遍口號,操場周圍會有老師與值勤的學生計數,如有違反則扣班分。
到了上午9:50,趙鵬會跟著學生們再跑上兩圈,學生們再喊口號。這種課間操約在上午10點20分結束。
趙鵬負責上A4班、A3班兩個班的英語課,每周每班有5節白天的課和2節晚上的課,其他高三老師也是如此。不同的是,班主任還要跟學生深入交流,早晚自習都要確認有老師下班輔導,查完學生宿捨後的晚上11點,他纔能回家。
回家時,不到2歲的兒子還沒睡,抱住他讓陪著玩,也會陪兒子玩一會兒。胃口好的時候,他會弄點方便面吃,實在累的時候,就直接癱倒。如此周而復始。
館陶一中的學生,周日下午纔可以出校外自由活動兩個課時;上完四周的課後,可以獲得一天半的假。但學生和老師都說,即便周日下午的兩個自由活動課時,像趙鵬這樣的班主任也不能休息。
因為高三每周都有周練(每周的考試),趙鵬要和其他老師一起批改完周練試卷、統分、排名。在當天的晚自習課上,這都要發放到學生手中,若學生的成績掉得厲害,班主任還需要專門談話。
此外,高三還有各種小測驗、月考,以及市裡的兩次模擬考試。每個月能休息的一天半中,趙鵬也常常休息不好。馬婷婷說,他依然是按照上班的生物鍾運轉,早晨5:40准時醒來。
他有時會內疚地跟妻子說,周練他監考時坐了會兒,『實在困得受不了,感覺打了個盹』,居然被巡查的校領導看到了。這以後,他常常在監考時在考場內不停來回走動,纔能不打瞌睡。
館陶一中高三老師寧一仁(化名)說,跟趙鵬一樣,他在周練監考時也需要經常走著纔能不睡著,『不僅班主任覺得累,高三年級組所有老師都覺得累。』
4.
中學教師的前途
趙鵬曾跟同事寧一仁說:『當班主任真是累得慌。』寧一仁介紹,當班主任,學校有兩筆補貼:每月150元的津貼,一學期發一次;每月200元的績效工資,每年按照十個月一年發一次。
馬婷婷說,趙鵬當班主任並不是為了那點津貼,而是為了自己的前途,『他說,學校開會時也說了,不當班主任,就不給評職稱。每年學校評職稱有名額限制,當班主任的評職稱會優先。』
寧一仁介紹,按學校規定,要想評職稱,就必須當班主任;評職稱不僅有名額限制,且至少要有校級、縣級、市級榮譽,還需在市級講課比賽中得到名次;此外,至少在省級的刊物上發表1至3篇論文也必不可少,發表一篇論文約需400元的費用。
任教近6年,趙鵬一直是剛入職時的中學二級職稱,如果評上了中學一級職稱,他每月基本工資能漲200元。今年3月底,他還和幾位同事去邯鄲市一個工程學院參加職稱計算機的考試。這是他第二次考計算機。
在2012年3月份,高三年級所有班主任,都到連續12年蟬聯河北省高考冠軍的衡水中學參觀學習。之後,老師和學生們都感覺到時間變得更為緊張了:
按原先規定,班主任若前一天查完宿捨,次日的早操、早自習可不去。制度調整後,無論班主任多晚查完宿捨,次日早晨5:50都必須出現在操場上;此外,還有9:50的課間操,班主任同樣必須跟隨學生跑操。
在馬婷婷的印象中,近兩年趙鵬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面部浮腫、發絲稀少。『再掉下去,我就剃個光頭算了。』這個掛著黑眼圈的高三班主任,不止一次地用開玩笑的口吻跟學生和妻子這樣講。
在高三老師文琅山的印象中,當班主任『經濟壓力大,收入與付出嚴重不成正比』。學校擔任高三班主任的都是30歲到35歲左右的年富力強的老師。
在學生們看來,趙鵬從未放棄過班上任何一名學生。趙鵬跟學生張賽說,『我看中的不是結果,而是一個美好的過程。』張賽成績並不好,但趙鵬跟她說,你即便今年走不了,明年復讀一年也准能考上個學校。
他經濟不寬裕,卻常在開運動會、元旦晚會的時候掏出100元,讓學生們去買點活動用品。學生們生病的時候請他出去買感冒藥,他也從來都不要學生的錢。他常常跟學生說,『我不在乎錢,我希望大家好好學習,遵守學校的紀律。』
5.
舊債、月光工資和日子
趙鵬的父親趙志華是當地糧庫的下崗職工,下崗前月工資200元,2004年,他被買斷工齡下了崗。趙鵬的母親曾淑華沒有工作,2003年她通過社區招聘,考上了綏化市社區的社區委員,每月有200元的工資,現在工資漲了點,每月400元。
趙鵬中考考了663分,這個家中的獨生子曾給了父母親極大慰藉。2002年,歷經兩次高考後,趙鵬被補錄到哈爾濱師范大學綏化學院英語專業。大學4年,趙鵬每月帶家教賺300多元,充抵生活費。而他每年的學費是9000元、住宿費800元。
2006年,館陶一中校長的劉蘭山等人赴東北招聘教師,每月700元的工資,半年後就能進入編制的條件,是趙鵬選擇去館陶縣的主要考量。此前,他因拖欠學費拿不到畢業證,父母找親戚借了近4萬元,補齊學費,纔拿到了畢業證。
2007年11月,在親朋介紹下,趙鵬認識了館陶人民醫院放射科護士馬婷婷。馬婷婷每月基本工資308元,再加上60元補貼。趙鵬對姑娘也交待了自己的家底。馬婷婷說,她是奔著趙鵬的人去的。2008年冬天,他們結了婚。
2009年8月,趙鵬在距離學校50米的一個樓盤中買了套90平米、三室一廳的期房。為了這套總價12萬元的新房,趙鵬夫婦借了親朋6.2萬元付首付、契稅,貸了8萬元貸款,還款期限15年,每月還款630元。趙鵬的父母說,他家還欠了一筆13萬元的債務。
2010年7月,兒子出生。孩子一個月的生活費約五六百元。而趙鵬1450元的基本工資,是家中最大的經濟支橕。在馬婷婷的印象中,婚後她和丈夫趙鵬都很少添置新衣。
2009年5月,在妻子懷孕後,趙鵬花2000元購置了一輛電動車,此後,他常用這輛藍白色的電動車接送大腹便便的妻子上下班。
趙鵬的岳母遲秋華也說,日子並沒有到過不下去的地步。這位當地酒廠的退休工人一手將外孫帶大,從來沒有要過孩子的生活費。2011年年底,是個全家人最開心的時刻,新房裝修完畢,趙鵬帶著老婆兒子搬進新居。
6.
還債剩下1萬元辦後事
在趙鵬去世後的5月21日,館陶一中作為甲方,與作為乙方的趙鵬父親趙志華、妻子馬婷婷簽訂了一份關於其後事處理協議,由館陶一中承擔趙鵬所購房產的8萬元貸款剩餘部分的月供,一直到還款完畢。
此外,『甲方將幫助解決趙鵬妻子馬婷婷的工作安置問題,近期通過縣醫院安排其妻馬婷婷成為醫院的入事業編制職工』;『甲方一次性付給乙方救助款10萬元整』;『甲方幫助乙方申請、辦理和延續趙鵬父、母及兒子共三人的遺屬補助』。
所謂遺屬補助,就是學校分別給趙鵬的父母親及其兒子每月發放336元的補助款,直至趙鵬父母終老與其子有生活能力。協議也規定,『甲方要按協議兌現承諾,乙方在本協議簽訂後不再對甲方提出其他任何要求,並馬上火化趙鵬遺體。』
趙鵬離開後,館陶一中支付的前述10萬元救助款被趙鵬父母拿去還債,二老還提前支取了他們此後5年、共計4萬元的遺屬補助費,這樣還完了13萬元的債務,剩下1萬元用於辦理趙鵬後事。
『老師你怎麼啦?今天特別想念你,今天二模沒你的陪伴心裡總是沒底,或許是因為不知道你具體怎麼樣了吧,希望你快點好起來,讓我們見到健康的你,我們纔會安心去學習……你回來後我們一定會好好學習,不再惹你生氣,做個乖學生。』
———這是4月28日下午6點19分,高三A4班還不知道他已經離開的學生,給他發的短信。
學生稱趙鵬為『鵬哥哥』,他們依然想念這位英文版《吻別》唱得聲情並茂的老師,至今,他們偶爾還會偷偷哭泣。在5月一個下午,教室外走廊上突然有個貌似趙鵬的聲音,全班突然安靜下來,『我們以為,趙老師又回來了。』
陳習蒙說,趙鵬生前經常教導他們班的男同學,做個男人就要負得起責任,『但是,他的這件事情做得太不負責任了。』他覺得,也許老師在尋求著一種解脫,『他有他的苦衷,他想走出這個困局。』
一位學生將QQ空間的簽名改成:『你的離去帶走了歡樂,卻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哀思。』更多的學生表示,為了趙鵬,他們會好好參加今年的高考。
離高考還有26天時,館陶縣縣長、副縣長到館陶一中看望高三教師,給高三每位老師發放了一臺聯想筆記本電腦。但趙鵬沒有等到這個時刻。高三A4班還張貼著他手寫的中英文標語:『讓我們一起努力把世界變得更美好!』
(出於受訪者要求,本文中部分采訪對象使用了化名)
賀莉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