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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賢治
什麼是經典的書?
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是一部青春激蕩的書。我記得其中的革命者赫拉美托夫說過一個關於閱讀的意見,那意思是:讀書要讀最早的書,上游的書,原創性的書,其實就是指『經典』。他認為,其他大量的書都是出於對這些書的闡釋。閱讀《怎麼辦》時,我還是一個對世界充滿新奇感、雄心勃勃的中學生,赫拉美托夫的意見自然很受用,於是貪婪地尋找、大口大口地吞咽經典文本,至今許多仍然未能消化。
經典過於豐富了,因此往往顯得深奧難解。大約正是為此,幽默家馬克?吐溫這樣定義經典,說那是『人人都希望讀過,但人人又都不願去讀的東西』。
不過,回過頭看,在所有讀過的書籍中,畢竟要數經典給予自己的教益為大。這是一些需要慢慢咀嚼、慢慢吸收的書。正如卡爾維諾說的,經典就是永遠獨特、意想不到的和新穎的書,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他在一篇題作《為什麼讀經典》的文章裡,給經典列舉了十四條定義,反復用『重讀』和『初讀』的經驗作出說明,說經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時那樣給我們帶來發現的書,是一本即使初讀也好像在重溫的書。他還這樣寫道:經典作品帶著先前解釋的氣息走向我們,背後拖著它們經過的文化時留下的足跡。就是說,經典富於歷史文化的內涵,其價值超出了文本本身。無疑地,經典會喚起我們對過去的感受力,成為一種知識背景,帶領我們上昇到一個認識和創造的高度,從而確立自己。
大凡具有一定的閱讀經驗,我想,都會對卡爾維諾的定義表示認同。
經典文叢的『人文精神』
前些年,出版界曾經有過一陣出版經典選本的小小熱潮。選本多按不同學科進行,綜合性的少見。而今,我編選的這套文叢,試圖打破學科的壁壘,而以一種『人文精神』貫通之。選目則以歐美為主,其實是沿襲『西風東漸』時啟蒙主義者的老路子,而加入一些新的文本材料,以見時代的播遷。
文叢共六種,學科以文、史、哲、政為主。其中三種為文獻、理論、批評和記述;另三種為文學,純屬虛構類型。注重『人文』,就是要求入選的作品,關注人類生存的現實境遇,而以社會的根本改造為依歸。這些作品是真實的,也是真理的;它們符合善的原則,因為其中表達了人類對於自由、公平、正義的普遍的要求;而且方式和形式是充分個人化的,所以是美的。
《思想蹤跡》一種,選入十六世紀以降41位哲學家、政治家、經濟學家、宗教家、人文學者、作家和科學家的思想作品。本書約略可見思想史的脈絡,但無意做成史料匯編,所以不曾編入那類純知識主義、形而上學的文字,論述抽象體系和絕對理念的文字,像邏輯分析哲學就不曾入選;反之選擇像作家卡森的關於環境問題的論辯,美國科學家關於『熵』的定律的闡釋等,目的在於凸顯思想的批判性和實踐性。思想家流派不同,觀點各異,如理性主義者和經驗主義者,正義論者與自由論者,彼此常有衝突的地方,但人文的傾向是統一的。思想家的思想,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統一體,這裡惟是選其一點而不及其餘。作為編者,與其說追求『客觀』、『全面』,毋寧說執著於某種片面性,這都無須諱言。
作為歷史學的一種資料,《歷史鏡像》有點特別,作者都是歷史現場的見證者,而非單純的敘述者。范圍是二十世紀的人類世界,取材則是重大的社會運動和政治事件;這裡的所謂『經典』,實指案例的經典性。中國本來很有些獨具特色的案例,如文化大革命等,遺憾的是至今少有記錄平實的公開文字。本書除收入韋君宜憶述延安『搶救運動』一文外,其他案例,暫付闕如。
《廣場鍾聲》主要收入演說詞。在西方,演說始自希臘羅馬,可謂源遠流長。柏拉圖說演說術是『靈魂的接引者』,演說的內容直接訴諸公眾的靈魂,論影響,是並不亞於政治小冊子的。自然,演說的條件首先得有公共空間;倘若社會上並不存在自由表達政見的空間,甚至連私人空間也被佔有如《1984》所描述,那麼任何富含思想的演說都將歸於泯滅。
經典文學作者要有誠實的品格
在人文主義傳統中,文學的作用是獨特的,無可替代的。不同於邏輯語言的演繹,它以想象性、形象性和情感性深入讀者的內心,而不僅僅訴諸頭腦。通過共鳴,作者與讀者的主體性產生置換,讀者因感受而喚起自身的精神訴求;在這裡,所有的歷史問題和社會問題都化作生活問題,親近、深入而無處不在。真正的文學,無論小說、散文和詩歌,都要求作者首先具有誠實的品格,有著正視現實的勇氣。
更大的勇氣來自一種自由感和道義感,由此產生的文學是揭示性和乾預性的,即使作者無意於宣傳,一如論文和演說,讀者仍然可以從中獲得改造社會的積極的力量。目下所編的三種選本:《社會小說》、《文化隨筆》、《自由詩篇》,就是這樣的文學作品。它們與國家主義、虛無主義以及各種形式主義是無緣的。
本文系『人文經典(共六種)』叢書(花城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編者序
林賢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