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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
我90歲的老奶奶,在那個桃花滿天紅的春天走了,她似乎是不想再麻煩她的兒孫們了。老奶奶臨終前,患老年癡呆的她突然清醒過來,是迴光返照吧,她把頭歪向枕頭旁邊,目光直直地望着牀蓆下。
爸爸把牀蓆捲起來,是一個纏繞得鼓鼓的手帕。打開,是一卷錢,媽媽幫忙清點了,一共是676元5毛錢。老奶奶嚥氣了,她留給我們的“遺產”,是她手帕裏包了又包纏了又纏的私房錢。一家人,望着體重不到80斤的老奶奶,痛哭失聲。那是兒孫們每次回家,都要往老奶奶手裏塞的錢,2元、5元、10元……點點滴滴,是後人們對老奶奶的愛。沒有老奶奶,我們的命,又在哪兒。
我媽,一個農村婦女。我爸,是一個機關幹部。爸年輕時,在城市機關食堂裏吃飯,特別節約。說是有一次,把別人落在地上的饅頭揀起來吃了,還遭到領導的批評,說他不講衛生。沒辦法,爸那不多的工資,要養一個家,爸還有7個兄弟姐妹啊,都靠他一個人默默扶持着。爸那時捨不得坐一趟客車的錢,步行幾十裏山路回到鄉下的家。每個月的錢,一分一釐,爸都計算得清清楚楚。每個月,爸都給我媽一點錢,反覆叮囑,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我媽,掰着手指頭,算計着每一分錢的用處。
我哥20歲那年,患了白血病,住進了大城市的大醫院。虛弱的哥,在牀前抓住媽的手說:“媽媽,我還不想死,我要陪您……”家裏的錢,已經用得所剩無幾了。爸去找一個當老闆的後輩那裏借錢,我哥就等那錢,做痛苦的化療。聽了我爸的話,老闆說,都啥病了啊,還白花錢。爸沒借到錢,就靠在老闆公司的門前,癟了癟嘴,孩子一樣傷心地哭了。爸的白髮,就在那一年白雪一樣爬滿了頭。
就在一家人焦急萬分時,我媽才失魂落魄地想起,在她手裏,還有她這些年悄悄攢的一筆私房錢啊。媽媽去銀行取錢時,慌張地竟忘了密碼。媽媽的那一筆私房錢,有3000多元。我哥就用那錢,挺過了又一週。哥哥後來還是走了,他最後抓住媽的手說:“媽,對不起了……”
我,一個小公務員,謙卑地出沒在這個世界。我妻子,一個賢惠的家庭婦女,柴米油鹽,她都操持着,我一年裏都不知道米價的漲落。我每個月的工資,都由妻子掌管着。“你家的伙食,比我家好啊,好多了!”這是樓上王局長,有一次來我家吃飯後,由衷發出的感嘆。真奇怪。不過王局長很少在家吃飯,請他吃飯的人要排隊。
我常年寫作,編輯和讀者,就是我的親人,我靠報刊給我匯款,把鐵打一樣的生活,細水長流下去。我的稿費,就是我的私房錢了。我要聲明我在生活裏的存在,朋友們就得吃肉喝酒,我靠這私房錢買單。我靠這私房錢,偶爾給妻子笨手笨腳買一點化妝品、小禮物,讓平靜的日子,歡娛一下。前年,妻子患了結腸潰瘍,要去成都看病。我拿出3萬元私房錢,塞給妻子說:“老婆,我不會嫌棄你的,拿去吧,把病看好。”那3萬元錢,是我花了半年時間,給一個老闆寫傳記得來的稿費。妻子突然懂了,難怪,那些深夜裏我還沒睡,是在寫傳記呀,不是在和美女說情。
我家三代人的私房錢,其實是藏在心窩窩裏,汩汩汩涌出的,是愛。
李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