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路也
隔壁養了一只小狗,我見過它,體積很小,比一只布娃娃稍大些。主人早出晚歸,從不或極少遛狗,那狗被關在狹小的房間裡,一天又一天,似乎永無出頭之日,這是違背動物性的,是反自然的,是不合理的,甚至是違法的,是天理難容的。小狗已經憤慨之極,血液沸騰,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從某一天開始,它常常用整個身體去撞擊公寓木門,聲響之大,完全像是一個壯漢發出來的,是『?當當——』和『咚咚咚——』之混合聲,還有用爪子撕扯木質的動靜,偶爾會夾雜了不服氣的稚嫩的叫聲,聽著那拼了命的猛烈的撞擊聲,我的心跟著顫抖,加快了跳動,那聲響翻譯成人類語言就是『不自由,毋寧死!』撞擊聲整日回響在樓道,就是連我走進書房坐在電腦前時,腳下的地板也在晃動。我對這只小狗無比理解,懂得它全部心思,哦,這是黑暗的日子,被侮辱與損害的日子。
向這只小狗致敬。如今的人們絕大多數活得遠不如這只小狗更有獨立意志,有的人在受到迫害時,甚至連最起碼的生理條件反射功能都失去了。不知這只小狗是否搖尾乞憐過,但一旦當它發現走投無路時,理性地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它的身量,尚夠不到窗臺和涼臺,無法從樓上跳下去,而只能選擇把惟一的通道『大門』撞開,纔有衝出去的可能,它要到戶外去,到廣闊天地裡去,到有青草和小花的地方去。那門堅固如鐵,堅固到絕望的境地,可是那門只能在日復一日的撞擊裡變松動,而絕不可能變得更加堅固。
好友來濟南,從海邊來到泉邊。她跟我一起聽到了鄰家那只小狗的狠命撞擊,跟我一起嘆服。我們一起去看泉。大海蔚藍,在於它有著龐大的吞吐量,泉水清澈在於它每時每刻都在噴湧,兩者都有著偉大的自我淨化功能,而一潭死水只能變渾和發臭。如果不能幸運地生活在海水和泉水裡,恰好生活在這潭死水之中,怎麼辦呢?我與友人一起談及當下所處的學院環境,順模板者昌,逆模板者亡,而這模板卻不是大家共同評議之後制定的,它最能體現少數制定者的利益,即使是在這已被認可的既定模板之內,也可隨時隨地進行人為的變動與操作,這人為的變動與操作並不是朝著合理和公正的方向發展,卻是於黑匣子裡進行完交易之後朝著預先設計好了的卑鄙方向奮勇前進。是的,在有些人那裡,學術是牌坊,為了掩護自己更好地做婊子,學術是羊頭,為了更好地賣狗肉。莫談知識分子良知,他們是知識分子嗎?
在通往火葬場的路上,沒有人會念叨你的級別、官銜和職稱,也不會因你的級別、官銜和職稱比他人高一些而在爐子裡多焚燒一會兒,或改用更高級的汽油去焚燒,接下來即使把在CSSCI期刊上發表的味同嚼蠟的論文篇數刻寫到墓碑上,也不會有人發生興趣並去訪問觀摩。我的朋友說:『正因為不能刻到墓碑上,所以纔一定要印到名片上。』啊,這是些許的遺憾了。不相信來世和靈魂,不畏懼神靈,只好趁還活著的時候最大限度地滿足世俗欲望,為此可以道貌岸然並處心積慮,可以耀武揚威並鳴鑼開道,可以躡手躡腳並鬼迷心竅,可以掩耳盜鈴並偷天換日,接著是謝主隆恩並各得其所,最後是把人文精神道德良知擺上餐桌混合著地溝油三聚氰胺一起吃下去的慶功會,當然還有,端端正正印刷到名片上去風光炫耀的那麼一些所謂好時光。可是這時光再久遠都是暫時的,終究不會被時間記得。時間將收割一切,不會記住那些功名利祿,但它會記住一切該記住的,在哪怕是一個不識字的老農身上,有時你也會發現比所謂學者文人更善良更正直的人性,在鐵板一塊的麻木與寒涼之中,你也會遇到人與人之間偶爾的溫情與體貼,哪怕在一只不起眼的小狗——世間無比弱小的生靈——身上,你也能看到不平則鳴的勇敢與無畏,只有這些美好品質纔是永恆的,值得時間銘記的。
為什麼頭頂上沒有星空,只有別人的屋檐?為什麼心中沒有道德律法,只有打得啪啪直響的算盤?不必去埋怨那得了的,也不必去安慰那未得的,因為大家同樣可憐,大家都被囚禁在狹小空間裡受著有形或無形的虐待,就是連那施虐者也是可憐的,必定受著來自更高處的虐待,甚至可以說更加可憐吧,因其靈魂在是非顛倒中已經遭到玷污,等而下之,下而又下。
康德認為,誰遇到缺德事不立即感到厭惡,誰就沒有道德感,這樣的人就沒有良心。他還認為,善良意志就是善本身,僅僅因意願而善,縱使由於命運不幸而失敗,在竭盡全力之後而不成,它都如寶石一般閃爍自己本來具有的光芒,自己本身就具有全部價值。鄰家那只被幽禁的小狗大約是懂一點兒康德的吧,它厭惡並反抗主人加在它身上的缺德的虐待,懂得貧窮和行乞永遠都不是美德,自由和正義只能靠個人義無反顧地光明正大地去爭取,寧要高貴的失敗,不要無恥的成功——沒有正義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只小狗有資格給當下許多人上課。
在泉邊游蕩了一整天,回到家來。走到樓梯上,聽見鄰家的小狗依然在拼了性命朝著木門猛衝猛撞。我的心中隱隱作疼,眼淚幾乎流下來。不要命的鄰家小狗,我愛你,請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