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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健暢
1958年,三大秦班晉京匯報演出。當時,我伯趙毓平隸屬赴京演出團第二團,他扮演的角色是《趙氏孤兒》的主角『背匣子』程嬰。但是,因為在陝時對《趙氏孤兒》的政治傾向有爭議,沒有定論,所以在京時一直沒有演這出戲。其它節目演出結束了,演出團就打點行裝准備返回陝西。這時崔嵬來了。崔嵬說:『演出還沒完,怎麼准備回去了?』演出團就有人回答說:『已經結束了。』崔嵬說:『不是還有《趙氏孤兒》沒有演出麼?』有人就給崔嵬解釋說,對這出戲還有爭議。崔嵬說,『我不怕,我邀請你們先在青藝演出。』當時崔嵬是中國青年藝術劇院的院長,又是很有影響的藝術家。結果《趙氏孤兒》就在青藝首演,不料,這一演轟動京華,於是輾轉北京各大劇院,連演不衰。而我伯趙毓平的名字也開始享譽京城。
也就是在1958年的晉京匯報演出中,我伯趙毓平得到了梅蘭芳先生的激賞。我伯先是在《白玉瑱》中飾尚志,他以德行使梅先生矚目。在觀看《白玉瑱》時,梅先生很細心地發現,我伯這位扮演了老生的演員又上臺扮了一回流程(即一般的打噢呵呵的演員),這使梅先生對我伯投以青睞。我伯繼又以藝為梅先生器重。梅先生曾將其女梅葆玥領到我伯跟前,梅先生對女兒說:『跟你趙老師好好學,你趙老師的功夫不是一天來的。』我想這『功夫』不只是指藝術,還包含著德行。其實,在我伯塑造的程嬰這個角色裡也傾注了梅先生的心血。我伯說,那時,每次演完,隔一天或一夜,梅先生就趕來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指導我伯的動作,或幫著設計唱腔。我伯塑造的這個春秋義士程嬰與其他秦腔角色相比較,是典雅的文明的,沈著舒緩,粗獷和悍野都少了點,卻自有一種內在的、含斂的張力,我伯自己說他唱的是『文雅』,這也是他在北京能一舉以程嬰這個角色唱紅的重要原因。
我伯趙毓平說,他們當時也到府上拜訪過梅蘭芳,在房屋牆上,四面都是梅先生演出的劇照。我伯說,有一次他們為國際友人演出,結束後,陪同觀劇的梅先生和我伯攜手登上了國際大廈樓頂,倆人合影留念。十月的北京,天氣已經轉涼,照片中的梅蘭芳先生頭戴呢帽、身著呢子大衣,劍眉鳳目,儀態閑雅可親;而我伯則正當盛年,意氣風發。兩人的面部都掛著發自內心的笑容。後來,我伯說:『老漢(梅蘭芳先生)對我好得很。』
載譽歸來,翌年就是國慶十周年大慶,當時因為要重用老藝人,所以《趙氏孤兒》的演出班子就重新做了調整,程嬰一角由另一秦腔老演員扮演。臨近赴京,整個劇目在丈八溝彩排,彭德懷元帥前去觀看演出。演出結束,彭總指示《趙氏孤兒》還是以原班底晉京。這樣,晉京獻禮演出的演員又恢復了1958年的原班底。這次進京,《趙氏孤兒》連演四十八場,獲得了巨大成功。我伯趙毓平名動京華,榮享國宴。那次,參加國宴的人員每個人都有一個鉛字印刷的紙條,紙粗粗的,在上面,參加人員的姓名、桌子號和座號都是用鋼筆填寫的。過去我一直珍藏著我伯的那張條子。遺憾的是,後來卻丟了。
這段日子是我伯趙毓平一生事業的巔峰。之後,為了落實周總理的指示,就有了三大秦班下江南十三省市巡演和在福建前線慰問演出。至今,我還珍藏著一幀秦腔八大須生在貴陽的合影,劉毓中坐在前排中央,我伯站在後排中間,雙手扶在劉毓中的肩上,一派喜悅。
只是,到了我可以看懂戲的年齡時,我伯趙毓平已經不演戲、告老還鄉了。有一陣子,也就是1981年的初秋,那時我考試剛結束,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我伯。他總是坐在南窗房檐下的那把藤椅上,跟我說這說那,而身邊總是放著收音機,聽別人唱戲。聽著聽著,他就皺眉說:『咋能說「遺恨千古」呢?唉——』也就說到他當年的唱戲,有時偶然就唱一句,那聲音實在是滄桑悲懷,尤其是那悲愴中的蒼涼,令我大吃一驚。我伯愛開玩笑,也模仿別人的言談舉止,尤其是學女人的顰笑,惟妙惟肖,逗得我常常忍俊不禁。他也對我說起他扮演的角色,尤其是程嬰,他常說,『(程嬰)雖然是一個衰派須生,但是這個人的戲不能唱衰,反倒要唱成是烈士暮年、壯懷激烈,但是這壯懷激烈還不能有太明顯的表露,是深藏的,要熱在核心裡。不然就不符合劇情,也容易被人發現而暴露。因為他撫孤養孤是在仇人的府第裡,那仇人又是大奸巨,狡猾異常,稍有不慎就是殺身之禍。這就要文中藏武,武裡顯文。』因為京劇裡也有這出戲,而京劇這出戲裡程嬰的扮演者是馬連良,當時馬連良的聲譽已經很高,我伯他們還去拜訪過馬連良。但是,我伯和馬健翎他們依然把秦腔的《趙氏孤兒》唱得譽滿京城,最終成為秦腔的一出經典。
關於我伯趙毓平的演出,田漢先生曾著文詳細分析過;王元化先生在《思辨隨筆》中對我伯的這個角色有更細致精湛的長文論述。我伯工演衰派須生,但他自己也曾說過,『程嬰是一個衰派須生,但是,戲不能唱衰。』我伯的唱腔本來就有些嘶啞蒼涼,臺架卻優美典雅。然而,老年程嬰的那種蒼涼悲壯、慷慨激昂、烈烈義士,正合了他天生的這種發音,他將其搬到秦腔舞臺上,觀之使人熱血沸騰。
對《趙氏孤兒》的編劇馬健翎,我伯也是深懷著尊敬,認為馬健翎是很高明的藝術家。因為《趙氏孤兒》裡的每個角色都是極有知人之明的馬健翎先生根據演員的自身狀況『量身定制』的。因此,一旦換人,這出戲就很難再出現原班演員組成而產生的舞臺效果。這也是『文革』結束後,陝西想把《趙氏孤兒》拍攝成電影的計劃落空的主要原因。
我伯趙毓平生於1922年農歷2月16日,1995年農歷7月14日去世,享年7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