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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
一場颱風,把一個城市的十多萬棵大樹吹倒了。報道說,那些大樹,絕大多數都是新栽的,它們從鄉下來。
我突然疼痛,我和這些樹們,有一種血緣上的相通。我也從鄉下來,“移栽”到城市,二十多年了。這城裏的幾個有心人,常看到我靠在樹下,在白天打上一小盹兒,在黑夜翻翻白眼。
我對朋友付老大嘀咕說,老大,在這城裏,我只記得幾棵老樹、幾個老朋友。付老大無聲走開,他跑到一條河流邊抽菸,默默獨坐。我上前去問:“老大,你這是幹什麼呢?”付老大撇撇嘴說,我也在想一條河流的源頭了。老大說,尤其是一進入七月,就想念那些逝去的親人,感覺這輩子和他們的緣分還沒有盡。比如父親,真想和他喝一次老酒,掏心地說上幾句話,說,爸爸,我愛你。付老大的爸爸,一個叼着老式菸斗的人,爽朗大度,風趣幽默,看起來特別有派,幾年前的一個日子,走了。一個老男人的離去,還是常常讓中年男人付老大,有時特別孤獨。
爸爸,我愛你。多平常的一句話,我也沒有對父親說出過。我的父親還健在,其實我有時多想和他成爲那種無拘無束的朋友,哪怕面對一個漂亮女子經過時,彼此會心地一笑。但儒家思想,在我和父親之間,一直根深蒂固地浸染和生長,我們懂得輩分,懂得含蓄,懂得謙卑,也懂得有時並不靠一張嘴去討生活。我們在這世間,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他是父親,給了我生命,就憑這一點,我應該說感謝,但我沒有說,我以爲,這種最深的感謝,應該在心裏一直生長,河流無須對雲朵喊出聲。這個固執的男人,我父親,他早年還是特別希望我在這塵世扮上一個什麼角色,比如,很有錢的老闆,或者一個當官的人。對不起,爸爸,這些,我都沒有做到。
多少堅硬的東西,而今在風裏一吹,變得柔軟。人到中年,父親希望我平平安安生活就好。我也就是想,父親能夠健健康康地多陪我幾年。我和父親相碰的目光,突然變得明亮而清澈。想起來,還有一件事我尤其對不起父親。有一天我問父親:“你爺爺叫什麼名字?你爺爺的爺爺是什麼職業?”頓時把父親問啞了。我趕去問這個家族的老祖宗們,他們也說不出,於是我衝動地去尋先輩的故鄉,想去河流的源頭看一看。那個夏天暴雨過後的泥石流,差點把我掩埋,我奔走在湖南的鄉下,去尋老祖宗。回來後,一個男人對我劈頭就罵:“你這個人,別以爲你迢迢萬里去尋祖宗,就是一個孝子了,你的父母還在啊,你怎麼就不對他們好一點,好好儘儘孝?”我頓時被問呆了,感到一切的奔走都很荒唐。後來,我買了一點水果去看父母,沒有再說去尋老祖宗的事兒。身邊人、眼前樹,是我能夠靠一靠的。
那些從鄉下來城裏的樹,也常常讓我聯想起一些命運。我看見它們在城裏馬路上被綁架,被四面支撐着,有的還打着點滴輸着營養液。它們來城裏後的生長,多麼艱難,就像一個孩子,在醫院輸着液,大口喘氣。後來,一些樹活下來了,我經過樹下,聽見風沙沙沙地吹動着,每一棵樹都很生動的樣子。但我聽見樹葉在說話:我們是鄉下的,是鄉下的。我得安慰這些樹了,這些,都是命,在哪兒不是生長呢,長好自己就行了。我還去城裏的老宅看望那些古樹,感到所有的光陰都長在婆娑的枝葉上了。我在古宅濃蔭下想,紛紛擾擾都與我無關,百年千年過後,都會成古樹的,唯一的事,就是把根鬚扎深一些。
這城裏的樹,每一棵,都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