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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珍妮特·溫特森
這個早晨,我發現有一間房間不見了。
在像我這樣的一幢屋子裡,房間是會消失的;整個冬天我們關攏起所有的翅膀,屋子根本沒法飛,便待在樹叢間沈思。
夏天,屋子就傲慢起來,被派對點燃,被陽光照亮,充斥著各種動靜與聲響,幾乎沒有一樣東西是靜止不動的。
然而,我愛冬天的屋子,我的屋子關閉著,靜默著,而我是它的主人。
你知道我並不勞煩自己去遮蔽家具或熄滅壁爐。自有其他人會做這些。一間房間挨著一間房間,整個冬天屋子都靜默著,只有我是它跳動的心髒,只有我是它起落的肺葉,我們在夜晚一同呼吸。
這是我父親的屋子,在他之前,是他的父親,以此類推,像翻閱家庭相冊般追溯歷史。我掠過幾百年的時間看到我自己,我的穿著不同於那些大主教、上將、印度總督,卻因基因遺傳了相同的臉。我的臉可能也是他們的臉,它就是他們的,如同屋子曾經是他們的,如今屬於我。
延續生命毫無必要;生命自己會蔓延。他們放下的筆我拾起。
他們買來的酒我飲盡。誰的手轉動著門把手?他們的還是我的?
當我穿過家族墓穴,瞥見為我保留著的擱板,我真的能肯定自己不是已經躺在那兒了麼?生死間的界限最多不過幾英寸。兩個房間之間那道門的寬度而已。我們總說亡者在那一邊。他們確實在門的那一邊,而有時門會打開;握在把手上的手是他們的還是我的?
我從不確定我們到底有多少傭人,塞滿整個屋子還是一個都沒有。是誰在做所有的事情?當我從一個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沒有關攏的門都會自己輕柔地合上,壁爐裡要不生著火,要不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托盤裡放著各色甜點,但是沒有人,我沒法對任何人說『謝謝你,先生』,或者行個屈膝禮,像是在我父親還活著的時候那樣。到了夏天情況又會不一樣。我們僱來傭人,像所有把大屋子向公眾開放的人一樣。
但現在不是夏天。是冬天。屋子不喜歡被侵犯。
真正有錢的時候,屋子的門都鑲嵌著珍珠母,樹籬也精心修剪。我的曾祖父從公共衛生系統發了筆二手財。他挖掘倫敦的下水管道。我見過一張用棕色顏料印染的相片,他穿著禮服戴著高帽,站在泰晤士河邊一臺正在使勁打鑽的無理性的巨大機器前。
屋子擁有自己的獨立管道系統。我住在一個綠色房間與棕色走廊組成的彌諾陶洛斯迷宮上面。我們直接用管道從祖傳的大量沈積物裡把沼氣傳輸過來,點亮地下室。有點氣味,不太難聞,卻很明顯。用一頓精美晚餐的殘羹來照明道路,真有趣。
鎮子裡傳說我們下水管道裡的寶貝比整個排水系統裡的都要多。沒錯,我說,沒錯。但不僅僅是這些水管。你心裡思量的比可以訴說的多。你眼睛看到的比可以傾吐的多。你腦海裡浮現的比任何人明了的多。黑夜裡的比黑暗裡的多。河流裡的比捕撈網裡的多。還有什麼更多?任何東西的地板下都躺著仇恨,嫉妒,敵意,貪婪,愚蠢和邪惡。
如果我有秘密,那麼你也有。
我的秘密生活。秘密在牆後面如同護牆板裡的老鼠一樣竄動。
晚上聲音更響些。我注意到這些日子來敞開心扉的傾訴很多,這意味著有更多的還被藏在心裡。
屋子向大家開放時,我把自己珍愛的東西藏起來。私人房間都上了鎖。自個兒玩捉迷藏的屋子無動於衷地把一切痕跡抹去,我的客人們在裡面流連。我在大門口歡迎那些付錢的老百姓,穿著一套從不在其他場合穿的西裝。它非常好,專門訂制,與我其他所有西裝看起來都差不多。盡管如此,仍然宛若戲服。
你怎麼看?我是這個階級與年齡的典型產物?或許我是吧,但你不也一樣麼,陌生人或者朋友來訪時,會把靠墊擺擺正,把書踢到床底下,把寫到一半的信件收起來。有多少人會希望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看到我們真實的樣子?鏡子還不夠可怕麼?
把我藏起來,把我藏起來,藏進安靜的墓穴裡。最後我背過臉去。一生已經無法忍受。或者這就是為什麼我從沒結過婚。
曾經我也遇見過一個人。她的手指在睡夢中像羊齒草一樣伸伸曲曲。她睡在河岸邊,河水卷走她的夢境。我站在水壩上將之捕獲。而我自己從不做夢。
我依然在屋子底下的心跳裡見到她,她的頭發像河水一樣漂浮,眼睛是水藍色的。她光芒四射,裙子被遺落在身後,我潮濕的雙手觸摸到她的皮膚,空蕩蕩,濕漉漉。
把東西藏起來。這個檔案館永遠未完成。那些照片銷毀了。
那些消息閉口不提。
我自己?它自己?屋子,我,我就是屋子。我的聲音聽起來像冬天裡的風。我皮膚的肌理像是塑料薄片。我就像一個老人或者一棟老屋一樣被裝飾起來,裡面卻都已腐朽。
我能說什麼呢?在這兒語言是過時的,我們從未想過要更新,當所有的石頭都會叫喊時,沒有必要說話。屋子和我彼此理解,又沒有其他人。我想傭人們一定已經離開很久了。
四月一日。開幕日。花園變成了一支花朵的交響曲。野生鐵線蓮是弦樂,郁金香是笛子,池塘水面上的睡蓮是定音鼓,黃水仙是舉起的號角吹奏出明亮的聲音。春天實在太吵鬧了。
我很高興。為門口的人群和屋子西翼的新屋頂而高興。我的美國客人付了修繕費用。我們幾乎每晚都聊天。她很喜歡這個地方。
春天來了。河岸的花朵和冬天棕色的湖水為了鱒魚而變得清澈。
房間在那兒,它一定就在某處。從水壩我站著的地方能望見窗戶。我知道屋子裡的路。當我走進去找她時,屋子嘲笑了我。
那兒沒有房間。
她們一定就在哪裡,在牆的另外一頭,與我隔開最多一兩英寸而已。我能聽見她們的笑聲,女人們一起嘲笑我徒勞地搖晃著死了的門。她們都在那兒,而我在這兒,困在屋子裡,一間間房間地尋找,卻無法找到能獲得平靜的那僅有的一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