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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炳鑫的《白居易問詩圖》
白居易的詩,誰都能順口背上幾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是《賦得古原草送別》,小學課本裡有。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這是《暮江吟》,初中課本裡有。
『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是《長恨歌》,高中課本裡有。
但他有一首詩,教科書上沒有,知道它的人也絕不會太多:『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長羡蝸牛猶有捨,不如碩鼠解藏身。』這首詩叫《卜居》。
『卜居』的意思是找房。老白詩裡說,在長安做官20年,一直沒有發財,連一套房子都沒有買上,以至於羡慕起蝸牛和老鼠來了,因為蝸牛可以背著自己的房子,而老鼠則有老鼠洞可以安家。
說做官20年沒買上房,略微有些誇張。老白是29歲考中進士,32歲參加工作,到了50歲那年,纔在長安買房。若從考中進士算起,他『游宦京都』的時間不止『二十春』,至少『二十一春』。
按唐朝慣例,中進士並不等於進入官場,進士想做官,還得參加吏部主持的一年一度的公務員選拔考試。通過了,纔能分配工作;通不過,那就只能另謀出路,要麼給某個官員當師爺,要麼回老家辦私塾教孩子。
老白連續參加了兩年的公務員考試,32歲那年纔通過,被朝廷授予『校書郎』一職,這纔算得上是『游宦』。從32歲開始『游宦』,到50買上房,等於是『游宦京都十八春』。
雖然沒有買房,堂堂大詩人不可能露宿街頭的。這18年,老白怎麼給自己解決居住問題的呢?主要靠租房。32歲剛做『校書郎』時,他還沒有結婚,孤身一人,在長安城東城根兒一個叫『常樂裡』的小區,租住已故宰相關播家的住宅。
《白香山集》卷二十六有篇《養竹記》說:『貞元十九年春,居易以拔萃選及第,授校書郎,始於長安求假居處,得常樂裡故關相國私第之東亭而處之。』這寫的就是他在關播家租房的事情。關播家房子很多,院子很大,老白只租了一個『東亭』,相當於現在剛參加工作的大學生租一個小單間。
35歲,他從長安下基層到陝西盩厔(今周至)當縣尉,住的是機關大院。一年後調回長安,昇了官,做左拾遺兼翰林學士,薪水大漲,結了婚,帶著夫人繼續租房。
那時,他在『常樂裡』租房,他的鐵哥們兒元稹在『靖安裡』租房,另一個大詩人李紳,就是寫『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那位,在『新昌裡』租房。仨小區離得很近,他們下了班經常聚在一塊兒喝酒。
再後來,老白有了女兒金鑾子,『常樂裡』的房子有些不夠住了,他開始換房,在『昭國裡』租了一所大房子。這時他已經昇到了『京兆府戶曹參軍』的位置,主管首都財政,相當於現在的北京市財政局局長。
財政局長竟然要租房,在今天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是在古代並不鮮見。跟老白同時代的翰林學士李藥仙,做官做了45年,直到去世都沒有買房,國家也沒有給他分房,他結婚前住單位宿捨,婚後一直租房。
宋朝有名的大臣寇准,『富貴四十年,無田園邸捨』,大伙都說他『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臺』(文瑩《湘山野錄》),意思是做官做到了宰相一級,竟然沒有自己的房子。大哲學家朱熹說:『百官都無屋住,雖宰執亦是賃屋。』(《朱子語類》)可見高官租房不是個案,而是司空見慣。
像老白這個級別的高乾,之所以不在首都買房,不是買不起,而是不願買。他做財政局長時,『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初除戶曹,喜而言志》)。問題是他根本就沒有置業夢,房子只要住著舒服,管它是不是自己的呢。
有置業夢的是他的夫人。白夫人姓楊,是老白好友楊汝士的妹妹,嫁給老白時,已經35歲,是標准的剩女。當時她提議買房,老白寫詩給她:『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歡欣。』(白居易《贈內》)意思是我們剛結婚,還沒什麼積蓄呢,希望你能開心跟我過一段窮日子,別提房子的事兒。
有了女兒,夫人舊事重提。老白說:『唯有衣與食,此事粗關心。苟免飢寒外,餘物盡浮雲。』只要吃的是自己的食物,穿的是自己的衣服,生活不就很安逸了嗎?乾嘛非要住自己的房子呢?
再後來,他去重慶做市長(忠州刺史),夫人下了最後通牒:必須買房。老白嘴上說著『何須廣居處,不用多積蓄』,心裡還是怕媳婦鬧意見,於是在長安『新昌裡』買了間二手房。
你千萬別說老白安貧樂道,他過日子奢侈著呢(剛上班就買了匹駿馬,還僱了兩個保姆,有女兒之後,還跟元稹他們夜夜笙歌),他的生活態度其實代表大多數男人———追求自由刺激的瀟灑生活,寧可花錢買豪車,不願花錢買新房。
老白夫人則能代表大多數女性,女性表面上比男人還愛浪漫,骨子裡對安全感和私密生活的需求超過一切,而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正是安全和私密的保障。很多自信的男人認為自己纔是妻子的保障,而在婚後多年的女性看來,男人所能提供的安全感恐怕還不如一套房子,我想這就是楊氏屢次催老白買房的真正原因。
因為買房,老白跟楊氏鬧過別扭,每次鬧別扭,他都會覺得妻子太俗,進而懷念早年的戀人湘靈姑娘:『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其實他不知道,即使他跟湘靈結婚,湘靈也會跟楊氏一樣,催他買房。
當然,他在長安買房之前,曾在陝西渭南農村買房置地,安置遠道而來的母親和弟弟。很長一段時間,白母在渭南務農,逢節假日,他都騎著馬回渭南閑住。
李開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