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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子星
□鍾國康
書法家中,有人能創造一種書體,有人能發揚一種書體。陸維釗屬於前者,沙孟海屬於後者。但二老有著很多相同的興趣點,都喜作擘窠大字,粗黑勁挺。
他們的筆墨意趣大於技巧,潑辣生動,氣韻直接兩漢。他們都是教育家,書畫家,篆刻家,同時也是學者。他們都曾在浙江美術學院任教。國康仰慕沙翁之榜書匾額,也仰慕陸翁之『螺扁』及題跋。心摹手追,『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此二人曾是我早年深究的對象。
沙孟海重塑『館閣體』
沙翁之前,大凡招牌匾額,都是圓潤豐腴,有如好吃的肥豬肉,但吃多了一見就膩。
中國精英書家之最大貢獻,就在於繼承傳統後而張揚個性,繼而以服務於社會為己任。沙翁不但能勝任己責,而且還可發揚光大,開萬世之風氣,無愧是精英書家。
榜書用於廳房、門額、樓名,與用於山、石、亭、臺不同。用於廳房者,奔放甘美;而用於門額,嚴肅穩重;而用於樓體、山、石、亭、臺之大字,難於結密而無間者最佳;用於紙絹展覽裱糊之體,輕重自如寬綽而有餘地者最為佳。
沙翁善榜書,壓得住亭臺樓閣的鋼筋水泥,尤重金石氣韻,飽墨如注,酣暢淋漓。鎮住鋼筋水泥牆體的書法,非謂沙老擘窠大字莫屬。
流行於宮廷館閣中的、力求典雅莊重的字體,始於宋並盛行於明清,千手雷同。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是自己的。世稱為『館閣體』。充斥在大地中華之亭臺樓閣。於是乎,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沙翁橫空出世,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其動心一變,觀念重塑,鑄筆墨於斯也。
仰望沙翁諸匾額。行草篆隸有如信手拈來,又施以金石之堅質。他創造出以大草符號入榜書,簡而恰到其分,且緊收中宮,雄健大氣,開合取勢,參差向背,繁施簡筆,簡施重筆,靈活多變,行墨猶如鑄模注鐵水,華滋渾厚,氣勢撲面,古人無而沙翁有。
那是一種境界,更是中華一絕,堪稱曠世罕見。橫掃『館閣體』近千年以來,迂腐、僵化、媚俗之風氣,其功莫大焉。董其昌雲:『漸老漸熟,漸熟漸離,漸近於平淡自然,而浮華盡落矣。姿態橫生矣,堂堂大人相獨露矣。』此語正可為沙翁壯歲之後之寫照也。
陸維釗創造『滿弓篆』
『書法先求平正通達,然後再求其變化創造』、『非篆非隸,亦篆亦隸』、『字形固然是扁的,字畫結構卻遵照許慎舊文而不杜撰』。標新立異,非老筆不能。有非凡之氣質、有高尚之人格魅力,引領教育,勞心塑師表,開創中國書法碩士、研究生導師之先驅,震撼書壇。此便是陸維釗。
陸先生是一位全面書家,兼擅甲骨、金文、小篆、隸書、楷書、行書、草書等幾乎無所不能。我讀陸先生臨王羲之蘭亭序斗方,有如讀古人帖,那種從容揮灑,沈雄豪邁,清麗和婉,端莊厚重,渾穆蒼古,高逸幽雅,令人嘆賞不已,玩味無窮。
前代宋元人叫做『蜾扁』之書,其實只是篆體扁寫矣,賦予隸意,多以靜態為主。但陸先生所創的這種熔篆、隸、草與一爐的非篆非隸、亦篆亦隸的書體,取隸書結體而以篆書筆意,取篆書筆意而體勢呈扁方形,中間多多少少夾雜一些行草氣息,字距寬疏而行距窄密,給人一種蒼茫野逸、沈渾博大之感。其行筆要比一直宗法李斯,崇尚長體的篆書家要輕松得多。
陸先生那介於『篆多隸少』之新體(篆佔60%、隸佔20%、草意佔20%),其實是一種更自由的變體篆書,結字與篆為主、走隸勢、隨草意。其字形固然是扁,但又施以『行距』拉近、『字距』拉遠之法。有如『滿弓待發的箭』,前後左右互生契機。
我想擬其一個更接近之名:『陸氏滿弓篆』。
陸維釗的題款也值得一說。以書法例:正文內容為第一奪目點,款和印及紙紋緊跟其後。款和印及紙紋要不乾擾第一奪目點為限。陸先生書法題款最為講究,其基本是遵循以上法則。例如他的『抽寶劍,縛蒼龍』對聯,正文大字頂天立地,寫滿其間;款字是為正文服務,穿插大字兩邊,似乎『粗頭亂服』,實則極其匠心。款字有如四條飄帶,大字搶眼先讀,款字印章緊跟其後,紙紋紙色再其後。這樣一來,欣賞自然有序了。
到底什麼纔能靠得住
記得沙老與西泠印社同仁讀印學時說:『各位不但要趕上老一輩,還要與古代名人爭先後』;『印學是一門比較冷僻的學問,搞不熱鬧,所以用書畫來配合,這是對的。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我們是印社,書畫應當配合印學來搞。』;『西泠印社這塊牌子還很響,這很不容易,應該在學術研究方面多做一些工作。全國印社很多,我們是老大哥,老大哥光年紀大沒有用,不把學術研究搞起來不行。光刻刻寫寫,大家也會搞,這樣的老大哥靠不住。』
陸維釗曾以肺腑之言囑咐學生:『不能光埋頭寫字刻印,首先要緊的是道德學問,少了這個就立不住。古今沒有無學問的大書家』。
到底什麼纔能讓我們靠得住?那該是我們的印學、印文、邊款、書法、我們的畫都需一一具有相稱的文化內涵。
(作者為知名篆刻家)
鍾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