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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一亮,我一睜眼,又去了桃樹坪。那裏,是我爲父母選定的安息地,我已經踏看三次了。我想徒步而去,看看走着去需要花多少時間。這些日子我的體力很差,時覺胸悶氣短,渾身不適。但覺出我的腿腳,已遠離那條公路大橋,向南拐了。
那條路平坦又寬敞,感覺它通向一處很美好的地方,通向天堂一樣。道旁水渠汩汩地流出水來,聲音像沉沉的夜晚發出的響動。我的大腦不知不覺又回到醫院,看護媽媽。媽媽醒來了,睜着眼睛,想說話,嗚嚕嗚嚕的,我聽不大清楚。我把臉伏向媽媽,耳根湊近,說:“媽媽您說,我聽着呢,我是您兒子振國。”媽媽又嗚嚕嗚嚕地說,才使我辨析出那句話:“天寒地凍,冰天雪地……”媽媽怕我沒有聽清,就又把那句話重複了一遍。我當即領會到,媽媽那話指的不是節令氣候,而是指母親曾經所經受的苦難!媽媽的住處,冬天沒有暖氣,生着火爐。媽媽發病時,尿了褲子,溼了被褥,火爐也熄滅了……
我兩眼蓄淚,朝前走。前邊路面溢滿了渠水,我想是上方爲引水澆灌改動水路,出了什麼故障。也許那是我心底的淚水,流在這條路上!
我記起母親跟隨父親在電器安裝隊幹活的時候,母親33歲。並非天天都能攬到電器電路方面的活,那就什麼活都幹,諸如挖排水溝,安裝地下管道等。媽媽曾向我說過那段經歷,說她跟爸爸一樣下到溝裏,掄着钁頭。說那日,天不亮四點來鍾就離開家,騎着自行車,車樑上綁着鐵杴钁頭,趕到工地上天剛矇矇亮,卻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沒有人來上工了,她和爸爸也只好回去。沒有備雨衣,連個避雨的地方也尋不到,馬路上的雨水已經流成了河,根本騎不成車,只好把自行車和工具寄放在工地上,徒步往回走。大雨就順着媽媽的頭頂臉頰瓢潑而流,渾身衣裳全都溼透,兩腳蹚着積水中往回走……
我問過媽媽,爲什麼不乘公交車?媽媽搖頭,說她不記得那時有公交車。不是不記得,我想是媽媽捨不得花那點車費,那點錢是全家人一兩天的生活費!那時,我在一所中學寄宿讀書,記得媽媽來看我,仍騎着那輛自行車,她立在學校門口等我,我奔向媽媽。她從車把掛着的包裏取出一個白麪鍋盔(大餅),遞給我說:“餓了吃。”那時正值自然災荒餓肚子的年月。她又問我要錢不要,我搖頭說:“不要,媽媽。”而她還是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零角的鈔票,有一角的、貳角的,還有五角的。我心想,這些錢不是比那公交車費花得更多嗎?
我向前走,我的左手邊是省教育廳林場,整片山坡植滿了蒼翠的塔鬆,蔥蘢厚密。它很像媽媽矗立在我眼前。我感覺是我代替母親走着這條路!而媽媽那種面對生活的堅強是我所沒有的!即使在病危時,她抗擊病痛的精神也是無比強大的。
住院半月餘日,我沒有聽到過母親一聲呻吟,更聽不到她訴說自己半句苦痛。我知道,後來母親已經非常痛苦了,引起併發症——肺部感染抑制了呼吸。我不斷地讓護士來給她插管吸痰,母親伸手去抓吸管,我握住母親的手。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我和妹妹還有其他親人晝夜輪流守護,母親就在這短暫的彌足珍貴的最後時光裏,一一見到她的兒女、媳婦、孫子。她清醒時,能喚出他們的名字,溫和地拉着他們的手。她說:“扶我坐起來!”我擔心那會加重母親的病情,她搖搖手說:“沒關係。”我妹妹就扶她坐了起來,她握着妹妹的手,盡力把自己的腰背、脖頸挺得端直。
後來母親不得不被轉入重症監護室,重症室不允許家屬進入,這對於我們是痛苦的,我想母親會更加痛苦。她見不到兒女親人,會怎麼想?重症室只在每週五下午四點允許家屬探視十五分鐘。我們輪換着穿上消毒服和拖鞋進入探視,妹妹和其他親人都是哭着出來的,說媽媽閉着眼睛。我再次更衣進去,母親插管戴着呼吸機,監視器所顯示的各項指標也還穩定,我呼叫着:“媽媽,您睜開眼,我是您兒子振國,您睜開眼吧!”母親的眼瞼微微一動,便睜開了一道縫隙望着我。我低伏在媽媽臉旁,說:“好媽媽,您要挺住啊,您一定能康復。媽媽,您再睜一次眼睛!”她便又一次睜開眼睛,看着我……
山道拐彎,我已走到蘭山園林公墓。平坦的空場那邊有一排整齊的房舍,是公墓辦公設施。我默默地說:“母親,我到了!”
我聽見母親說:“兒子,你看媽挺過來了吧,我也跟着你走到了這兒!”
這時陽光從東山峁射過來,照射在綠蔭梢頭和道路上。忽瞅見那路面有一層霧狀的仙氣,低迴舒緩地飄動。我說:“媽媽,走吧,去您的住所看看。”
我沿着左邊那條甬道走,路面鋪着水泥板,兩旁密植白楊樹。走一程再向右拐,那就是墓地了。我坐在母親的墓位前,太陽直射我的頭頂,我吸着煙,不覺落淚。
三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