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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密碼
-劉國重
2003年金庸親身參與的“金庸華山論劍”大型“文化”活動,只是一場鬧劇,就中我獨喜賈平凹先生的發言:“我對《笑傲江湖》特別感興趣,也有許多感慨。……作爲報人,他的小說站的角度很高。金庸小說寫的是江湖和武俠,但其作品卻透出金庸寫作時代的現實背景。他把國與國之間的對峙,把政治矛盾都寫進了江湖中,顯示了作者對現實社會宏大而又深刻的感知。”賈平凹畢竟不凡,靈性通透,一語道穿《笑傲》底蘊:“寫的是江湖和武俠”,卻“把國與國之間的對峙把政治矛盾都寫進了江湖中”。
既然要“刻劃中國三千年政治的普遍現象”,《笑傲江湖》本該描寫帝王將相、廟謨朝堂。弔詭的是:《笑傲》中的“官府”、“朝廷”卻被儘可能虛化了,它先後頒給劉正風、吳天德二人各一個“參將”官位,此外,再不見芳蹤。
《笑傲》所呈現出的社會形態,比金庸其他任何作品,都更多而非更少“無政府”色彩。一般情形下,相對於官府(白道),幫會(黑道)只能算“第二政府”、“影子政府”,而《笑傲江湖》對“官府”的描寫,被最大程度地“虛化”了,“影子”卻無比清晰。“第二政府”幾乎成了“唯一政府”:“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這間妓院藏垢納污,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這事待兄弟來辦。’”偌大一間夜總會,劉正風說“搗”便“搗”,仗誰的勢?原因很簡單:他和他的衡山派,本身就是湖南全境的土皇帝。
田伯光連續在長安、陝北、陝東作案,嶽不羣夫婦便要亟亟趕去捕拿,亦非僅僅“行俠仗義”那麼簡單,整個陝西,便是華山派勢力範圍,自有保境安民之責。
同理:泰山派控制山東,恆山派控制山西,武當派控制湖北,青城派控制四川……各成獨立王國。
看華山派,不過百多個弟子,把它想象成一個千乘之國,是不是過於誇張?
確實誇張,但不會比京劇來得更誇張。“中國戲曲的特點也是寫意的……《空城計》中司馬懿帶領的四龍套代表一支龐大軍隊”(王元化《思辨錄》)。《笑傲江湖》亦是“寫意的”。否則,很難想象,一個手下只有100名嘍羅的“連長”級別人物———嶽不羣,其視野、格局卻大到可以在嵩山“峻極禪院”,侃侃而談,推銷他的“聯邦主義”思想。
一千,兩千,三千年前“江湖”的狀貌形態,金庸瞭解夠深入嗎?現存的關於三千年的“江湖”的史料,足以支持金庸“企圖刻劃中國三千多年來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現象……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朝代”的這份自信?
實則,金庸這一結論,不是靠閱讀歷代江湖、武林、黑道故事而得出的,不表示任何朝代的“江湖”都會發生《笑傲》這樣的故事。而是他泛覽《左傳》、《史記》、《三國志》、《資治通鑑》等等史書的歸納總結。“類似的情景”,會發生在任何朝代的廟堂之上、軍旅之中。
《笑傲江湖》在政治、軍事上所呈現的,是一種軍閥割據、羣雄逐鹿的局面。金庸是在以“江湖”來寫“天下”。任我行、東方不敗、左冷禪等人念茲在茲的“一統江湖”,其實質,就是統一天下!左冷禪爲“五嶽劍派”之“盟主”,身份相當於春秋時期的“霸主”。他試圖“並派”,那就已經不以稱“霸”爲滿足了,他要“王”,欲將他國郡縣之。
最新修訂版的《笑傲·後記》又說“本書沒有歷史背景,這表示,類似的情景可以發生在任何時代、任何團體之中。”從“任何團體”四字,可知在作者的創作意念中,《笑傲江湖》故事,絕不僅僅發生於“江湖”。
所以,《笑傲》決不可以有具體的歷史年代。假如金庸把歷史背景設定在萬曆十五年,那麼,我們很容易聯想到當時朱明皇朝的帝王將相以及種種大事件,相形之下,《笑傲》描寫的“江湖”故事,就不過是幾幫江湖草莽,婢學夫人耍出的小把戲,有如“潢池嬉小盜”。
《笑傲江湖》,不是小玩耍、小把戲。
《笑傲江湖》,是真正的“宏大敘事”。
劉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