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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
-李曉
一說起七十年代的豬油,我的口水就流出來了。那個香啊,讓我在夢裏也咂動舌頭,那是在吃豬油渣兒。
我說的七十年代,當然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由一個鄉村少年,成爲一個煙塵滾滾裏的中年男人,兩眼渾濁,一思考人生的意義就覺得疲憊不已。但還值得慶幸,在世事人心的熬煉裏,一顆心,還散發着豬油那樣的沉香。
稻穀歸倉,往往又是鄉下人一年辛苦的開頭,秋收了,又開始冬忙。只有殺年豬,冒着熱氣的豬肉下鍋,鄉下人才可以坐下來,就着蒜苗炒肥肉、豬血湯喝上幾頓大酒。殺年豬時,我一個堂叔,總喜歡伸出巴掌去量一量豬的肉膘,嘿嘿嘿笑着說:“有三個指頭的膘呢。”一旦膘厚,豬油就多。豬油怎能不多嘛,豬已經吃了一個多月的紅薯。豬油多不多,是衡量一個鄉村家裏,殷實不殷實的標誌之一。
剛殺的年豬,肚子被氣筒吹得滾脹,用大鐵鉤掛着,只見屠夫對手吹吹氣,用鋒利的殺豬刀,對着白花花的豬肚子“譁”的一聲劃開,一股熱氣騰出來,屠夫伸出手掌去摸豬肚子裏白花花的豬油叫出聲來:“哇,這豬油安逸!”
豬油從豬肚子裏割出來,一般是在旁邊守候的奶奶接過去,她摟着木盆裏沉甸甸的豬油,緩緩放入一個黃色陶罐裏,用鹽攪勻,撒上乾花椒,用蓋子密封好。半個月過去,就成了臘豬油。———再後來,我母親把這豬油在鐵鍋裏熬出純豬油來,再倒進罐子裏冷卻成豬油,鄉村叫化豬油。
但我奶奶不那樣幹,因爲豬油存在陶罐裏看起來飽滿多了。一個豬油罐,成爲全家人心裏的藏寶罐。那時鄉村人的臉色,大多菜青色,或者發黃,主要就是營養不足。每逢家裏炒青菜、炒南瓜、炒茄子、煎豆腐,或者下面條,奶奶就抱出豬油罐,用鍋鏟把豬油剷出,柴火竈裏劈劈啪啪燃着稻草或者柴木,放進高溫的鐵鍋裏,只聽“哧啦”一聲,鐵鍋裏騰出一股油煙,在旁邊咂着嘴守候的幾個孩子,口水一下就冒出來了。奶奶把煎熬出豬油的枯黃油渣,鏟上來,倒給幾個孩子早已攤開的手上,或者直接倒入嘴裏,也不怕燙,在嘴裏貪婪地攣動:香啊,奶奶!香啊,媽媽!
我母親偶爾在炒菜葉裏、鹽菜麪條裏吃到豬油渣,就用筷子偷偷夾到我碗裏,我一口就吃掉,再眼巴巴蹲守在母親面前,看她碗裏還有沒有豬油渣。母親把碗裏翻掏了好幾遍說:“娃,真沒有了。”記得有一次,母親說:“娃,你好好讀書嘛,長大了天天吃豬油渣。”
中秋節,一粒粒白生生的糯米早已歸倉,奶奶就用豬油煎了,在鐵鍋裏蒸糯米飯,奶奶在糯米下墊一層荷葉,蒸出的豬油糯米飯特別香。一輪明月當空,我看得清母親臉上還撲着塵灰,一家人,就在院壩桌子上吃一頓團圓的糯米飯。吃飽了豬油糯米飯後,我躺在竹椅上望月亮,感覺裏面有一棵像村頭的黃葛樹———後來才知道,月亮裏住着一個叫嫦娥的飛天女子,這是在我已沒吃鄉村豬油的季節了。
我爺爺死以前,奶奶抱着老油罐,一步一步走,用豬油煮了一碗麪條,爺爺只喝了一口湯,就落氣了。
我認識的一個詩人,在北京開了一家著名的餐廳,還堅持用豬油炒菜,食客們大叫過癮。那懷舊的酒家,我真想陪詩人喝一頓好酒,吃豬油炒的菜。我還要告訴詩人,我早已不寫詩了,但我還在心裏愛着詩,就像愛着那老豬油。老日子啊,我還要爲你堅守多少,你才爲我停下來。
李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