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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3日,我在日記中寫道:『很久沒有與黃先生聯系了。可以給先生寄兩盒茶葉。這是必須的。』我已多日不記日記。
9月5日,我出差寧波,上海周毅給我短信:『黃裳病重,你也許可以去看看他。』幾個小時後,又收到周毅短信:『剛悉黃裳走了。』
一時無語。
黃裳先生走了,93歲。
我與黃先生談不上非常熟識。2007年建立通信關系;2009年5月,在上海,到陝西南路陝南村拜訪過先生一次。前後交往四五年的時間。
給黃先生寫信,主要是為我寫《一汪情深:回憶汪曾祺先生》,我對他們1947-1948年的那段生活頗感興趣,就冒昧給先生寫信,沒想先生極為熱情,信寫得又快又好。後聽人說起,先生是喜歡寫信的。但也是在有話可說的情況下。沒有話,或者不適合,是斷斷不會得到他的回信的。
黃先生給我的最後一封信:
蘇北老兄:
《一汪情深》收到了。翻了翻,近來多忙,等閑下來細讀。將《文匯報》上六十年前曾祺佚文收在書後,甚佳,可作全集補遺也。當時筆會編輯是唐弢。我剛從重慶回來,在南京。
我那篇『代序』中有誤字,當以發在《讀書》上者為准,我看過清樣。汪家兄妹對我的『評論』,感之。其實我沒有什麼成就,你計劃的《讀黃記》,值不值得寫,望考慮。
匆復,即祝近好!
黃裳
09.5.7
這封信是我給黃先生寄了《一汪情深》後他的回信。信中我說:有可能的話,我將集中閱讀他的文字,邊讀邊記心得,這樣讓歲月去記錄,也許可寫一本《讀黃記》。可先生回信卻說『值不值得寫,望考慮。』簡短幾個字,就見出一個人境界的高低。
可是,真寫起來,我有這個能力麼?恐怕是要打個問號的。
黃先生逝世第五日,我到書店收羅他的書。在圖書城,查到《來燕榭文存二編》,有三本存貨,分類在文學理論。可是售貨員找起來,竟不能得。前後用了近半小時,翻箱倒櫃,書櫃下面的抽屜都抽了出來,只搜出幾只蟑螂。倒是在牆邊准備退貨的塑料箱中,給我翻出《舊戲新談》來。也不用退了,就給我吧。
這是本城最大的書店。這也許只是偶然。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事實:一方面,讀者是如此的喜歡黃裳的文章,以至出現數不清的『黃迷』;另一方面,圖書的市場,前景是如此堪懮。這是題外話。當然,我換了一家小型的民營書店,還是如願買到了《來燕榭文存二編》。
人走了,讀他的書似乎更迫切。這就像一樣東西得不到,心中便十二分的愛惜。我翻看這本有著米黃色封面的、雅致的新書,猶如見到一個新人,或者是與舊友在雨後的林中漫步。我前後翻看,感到這真是一個相當有活力的、充沛的生命。可以說,黃裳是極度熱愛寫作的,終生不移。他自己說過:我是有強烈的發表欲的。可貴的是,這樣的一種活力,能一直保持到晚年。數數《二編》裡的47篇文章,除僅有的幾篇舊作外,全部是近兩年的新作,也就是90歲後的作品,真正是不折不扣的『活到老寫到老。』
這幾天,我把分別插在幾個不同書櫥裡的先生的書,統統收羅起來。《過去的足跡》《春夜隨筆》《榆下說書》《翠墨集》《銀魚集》《河裡子集》《珠還記幸》《黃裳自述》《來燕榭少作五種》《海上亂彈》,等等,數數竟有二十多本。有些還有先生的題簽。先生在《過去的足跡》的扉頁上題『為蘇北老兄題。黃裳,己丑夏。』那透著一輩子書寫氣息的文字,立在你面前,猶見其人。
將這些大大小小的書攤開,又摞起。翻看每冊的目錄,發現自己竟有那麼多的篇章沒有讀過,或者讀過已遺忘殆盡。我手指在目錄間游走:《白門秋柳》《雨湖》《海濱消夏記》《老板》《琉璃廠》《跋永玉書一通》《京塵瑣錄》《也說曾祺》……那些文字在紙面上都凸顯出來,自由活動起來,仿佛此時纔覺出了這些文字的好來。多年的閱讀經驗告訴我,此時的閱讀纔是最有效的,想必生命中的那一點點靈光一閃的神秘,都游弋了出來,使自己像女性一樣靈性透明。我仿佛是面臨一場考試之前,大段大段吞食這樣的文字:『西湖只是一片煙雨迷蒙,好像「元四家」哪位畫師,用蘸飽了水墨的畫筆,狠狠地橫掃過去,就成了眼前的光景。』(《雨湖》)『從小愛讀《紅樓夢》,迄今仍不忍去手。常置一卷於枕畔,隨意選一節讀之,無不欣悅。』(《讀〈紅樓夢札記〉》)『我與曾祺年少相逢,得一日之歡;晚歲兩地違離,形跡浸疏,心事難知……』(《也說曾祺》)
在《傷逝——懷念巴金老人》和《憶丁聰》兩篇懷念文章中,黃先生給我們留下了十分美妙的結尾。短促有力,顯出神來之筆。在《憶丁聰》中,他敘述了與丁聰相識、相知以及丁聰贈畫等,不長的一篇小文,最後的結尾卻是『小丁,從此別了。』這一句乾脆利落,卻感情綿厚;而在懷念巴金的文中,則一句『擲筆惘然』,如驚天之雷,戛然而止,留下無限的沈思。
好像王元化先生說過:『黃裳是真正的文章高手……很難有人超過他。』也許這只是元化先生的一家之言,我們不去評說。作為一個喜愛黃裳文章的一般讀者,我們只是感性的閱讀。讀出好來,就叫一聲,如此而已。
黃先生給我信,我已包紮歸於一處。前兩日,我又取出。重溫那些透著生命體溫的、娟秀字跡的信,如見其人。黃永玉曾說黃裳『寫信時不那麼認真,所以極瀟灑,字隨文活,讀來有好幾種的快樂。』(《跋永玉書一通》)
我讀黃先生的信,也有著同樣的快樂,並多一份寧靜與玲瓏之心。2008年,我給先生寄了一點茶葉,先生來信說:『佳茗一箱,真為厚賜。春來滬杭諸友,紛紛以新茶見賜,拙居遂如茶葉店,今更得新品,不知何時始能啜盡也。』文字中的頑皮與快慰,競相盡現,這樣的信,讀之令人欣喜。在另一封信中,先生訴苦『最近苦於為人簽名,且須寄回,跑郵局。竊以為此亦多事,不可取,尊意如何?』一副無奈又無助的滑稽俏皮模樣。
黃裳先生寫信,是一直習慣於豎行。有時用那種極薄的印有暗花紋的專用箋紙,那纖秀俊逸的文字,被這種優雅的紙襯著,在一種古舊氣氛下,真可以每幅都能裝裱成一帖耐品的手札了。正如黃先生自己所說,有些書信,『都是絕妙的散文』。
這樣的書信,在人走之後,再去閱讀,又多出一種難言的滋味。說不好是蒼涼,也說不好是惋惜和悲愴。一人燈下靜讀,不覺會眼濕,流出一顆清淚來。
我在《來燕榭文存二編》的扉頁記下了如此的話:
黃先生走了,作為一個人的是是非非也隨之結束。之後他的名字,將和他留下的作品聯系在一起,其餘一切,皆為『浮雲』。
黃先生走了,纔忽然深感到先生的文字的純粹與雅致,溫暖與篤實。在以後的慢慢長日中,只有靜靜地閱讀先生的文字,以追記矣。
這樣遲來的感受,卻是在黃裳走後。
(2012年9月11日參加黃裳告別儀式回合肥家中作)
蔡曉妮攝
簡介
黃裳(1919—2012),原名容鼎昌。山東益都人。曾做過記者、編輯、編劇。上世紀四十年代開始散文創作,並熟於版本目錄之學。結集出版有《錦帆集》、《錦帆集外》、《關於美國兵》、《舊戲新談》、《過去的足跡》、《榆下說書》、《榆下雜說》、《銀魚集》、《翠墨集》、《珠還記幸》、《清代版刻一隅》等三十餘種,輯有《黃裳文集》六卷。譯有《獵人日記》等。黃裳被公認為『在中國現當代散文發展史上』『具有突出貢獻』的散文大家。其散文的首要特征是文體的自由瀟灑、揮灑自如。黃裳在長期的創作中嘗試了散文的幾乎所有體裁,然而事實上,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中,他從來不恪守傳統的所謂分類的規則。
黃裳著作
三聯書店出版
本書所收大抵以黃裳先生近三數年所作為主,也有少數篇章,為過去編集時漏收的,分為四輯,包括了鳳城一月記、五十年前的十月、尋找自我、《劫?古艷》序、買墨小記、馬瑤草小記、冬日隨筆、跋姜德明藏《東山酬和集》、郇齋小記等。
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
黃裳的游記散文凝山川地理、歷史文化於筆端,揮灑自如、學識廣博;記人散文平朴簡約,善於通過瑣事和細節凸現人物個性;品書雜感隨意練達,叡智深刻,明澈詼諧。本書集中體現了這一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