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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出十幾年前我畫的一幅水彩畫,畫的是我家樸實寧靜的小院景緻。畫面上梨樹襯起冬季湛藍的天空,中間是那道木板層層夯出的土牆,右側是壓水井,左側牆角還有一個土坯爐竈,爐上放着柳條編成的筐,牆角豎着爐筒。來家裏小住的父母第一次看到這幅畫唏噓不已,因爲畫裏的景物是他們的,我只是記錄者。
梨樹是父親年輕時栽種嫁接的,畫畫的那個年份我們已吃上了又大又甜的蘋果梨,每到秋收,一部分梨送給要好的左鄰右舍,一部分賣給村裏人,他們用籃子陸陸續續提走,秋後送來斤兩不等的蕎麥頂賬。壓水井是我小時候,父親招來村裏年輕人幫忙挖出來的,挖出丈八深見水後放進兩節水泥滲水管,再放進壓水機鋼管。那個時候誰家有個壘牆、抹房頂、挖井等個人幹不了的活兒,叫來村裏10多個人幫忙,別人家遇上這些事也一樣,都是分文不取的。不用說那個爐竈也是父親壘成的,位置在兩扇牆的拐彎交接處,只有父親這樣精細的莊稼漢才能想出這樣的位置,上面放着的筐是父親從河槽裏割回柳條編成的,筐裏的牛糞木柴多是父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從野外趕着馬車連撿帶刨拉回來的。無疑爐子是母親在夏秋爲全家人做飯的地方……
故鄉遠去了,停留在畫面的只有迫近的記憶。那個繁忙而又快樂的農家,隨着我們兄弟姐妹5個一個個長大成人,又一個個離家遠行,變得一年比一年冷清,以至最後只剩下我那勤勞一生的父親母親,用記憶支撐在傾注他們大半生精力壘就的空曠的“窩”裏。那個“窩”開始是三間土房,記憶中小方格窗戶是用白紙糊成的。後來三間房外又接了一間,作爲我和哥哥的臥房兼學習室,窗子也安上了亮晶晶的玻璃,再後來土房推倒蓋了磚房,聯產承包責任制可謂落到了我們家。我畫的另兩幅畫裏記錄了當時家裏的一些生活常態,一幅我畫下了書房裏靠着北牆的木箱、長條椅,長條椅上放着碎木條釘成的箱子,箱裏栽着叫“死不了”的花兒,椅子上則堆着冬瓜和醃着菜的罈子,旁邊是紅旗牌二八自行車、打氣筒。牆上貼着哥哥寫下的名人詩句,記得好像是王維的《山居秋瞑》,因爲我根據詩中“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句子畫過畫。還有一幅畫,畫裏妹妹放學回來後在案板上切菜剁餡,旁邊扣着一本翻開的課本。我十幾歲時畫的水彩畫具有非常寫實的意味,畫兒和肚裏的油水一樣一點不誇張。
磚房東接着庫房,放着米麪、農具等農家雜物,一個小木箱裏放着我的愛物:木板刻出來的手槍、大刀、狼牙棒和彈弓。院外還有馬廄、豬圈、牛圈。春季院裏種十幾畦菜,吃完晚飯,一家人輪流壓水澆園。房子周圍是父親領着我們栽下的楊樹,我們那個旮旯栽樹簡單易活,從野外砍來蠟燭般粗細的樹枝,砍斷數節,挖個小坑一埋便成活。應了那句“人生何處不鄉家”,我們兄弟姐妹一個賽一個成了異鄉客,父親母親老了,思念兒女戰勝了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故園,後來將園裏園外的一切以一種象徵性的價格出售給了我的一個堂兄。再後來聽去過老家的哥哥姐姐說,小時候的那個家去了都已認不出來了,物非人亦非。聽了我心裏生出無限的感慨,世間萬物沒有不變的道理,但有些變叫人心裏痛痛的。
幾年前一次出差遠行,原本要回去一趟,終因其它事未成。那個不大的村莊,聽說在去年的撤鄉並鎮中,被別的地方並去了。但這又有什麼哪?我要找尋的只是一種“情緒”,一種記憶,別無其他。現在的生活不可能再回到過去。記着14年前遠行的故鄉,記着那裏有意象中無限美的山、水、綠綠的樹……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