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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爾吉·原野沒有人能走在時間前面。白髮提醒你老了,脖子上掛着許多時間和皺紋,把頭髮壓白了。黑髮是人的時間倉庫,告訴你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消磨。到底是多少,頭髮不會說。白髮是人生命的表格,當白髮把表格佔滿,終點已可期待。不光白髮,人的膝關節、牙齒、視力都是時間的表格,只是它們不白(白內障和牙除外)。作爲身上部分有毛髮的社會性生物,人生白髮可謂老之將至,而全身毛髮如豬牛羊者,則不以白毛示老。它們沒有老年。人在吃羔羊肉,狗被打狗隊捉走,牛成了肥牛。這些動物沒有老年。而脫髮的人最慌張,他們把倉庫都混沒了。
看太行山的峭巖,度過億萬斯年,沒有白髮,額頭頂戴還是青松。山不怕老,山老不了。它哪也不去,坐地日行八萬裏,地球走多遠,它跟多遠,不越雷池一步,所以年輕。我看哪兒的山都覺得它們年輕(張家界除外,瘦而悍,累傷了),山有松柏就年輕,有野花溪水更年輕,找對象都不超年齡,比楊振寧年輕多了。人老不過青銅器。青銅器老固然老,但看不出老。那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尊貴,比老更讓人敬重。這是肉和金屬的區別。但並不是所有金屬都尊貴,人站在鐵鍋邊上,沒顯出鐵鍋尊貴。我見過脖子上戴小拇指粗金鍊子的人,連人帶鏈子都顯粗鄙。以後我有了這麼粗的金鍊子也這麼說,寧可用鏈子穿飯勺子掛在廚房看,也不往脖子上戴,脖子禁不住這麼大的福氣。青銅器是禮器,是古人與天地先祖對話的金屬媒體,它們的造型紋樣決不是現在的人所能想象,大氣、陰沉,是地獄裏的上層建築之美,或彼岸美。同期的外國雕塑是此岸美,表現人的軀體與精神的光芒。青銅器是裝東西的,不管裝什麼它都在裝東西,收斂包藏,其中沒有發揮與洋溢。見到它,人均要匍匐,忘記了自己還有腳。這麼一個大人物怎麼會生白髮?你看青銅器的樣子,無論大小,只適合呆在博物館,俯察朝代更替。拿司母戊鼎來說,短短的四足,巨大的腹,一看就是裝天下的,裝蛋糕角瓜四季水果都不合適。
蒼老莫過詩書。杜甫詩我不知讀了多少遍,邊讀邊計算子美先生寫此詩的年齡。他的好詩都蒼老,蒼翠的蒼,老道的老,如青藤,如包含瑪瑙的石榴,如化石裏飛鳥的翅骨。老對杜甫不是年齡。他寫好詩的年齡多在四五十歲,但把一千年的蒼老都佔了。在唐朝,他用詩佔着老,李白佔着輕狂。他的輕狂裏有傲慢、上位、錦緞和雲上的生活。白髮從杜甫頭上長出來是搖曳的白荼花,在李白頭上是雲海,白的不一樣,愁的也不一樣。最終,白髮變成仙鶴的翅膀,把他們都接走了。接到沒皇上、沒逃難卻有酒的地方。
城牆沒有白髮,墳墓沒有白髮,而人的白髮正在開着故事會。白髮越長越飄逸,可惜現在沒人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