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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長大,往往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
從小,我就是個敏感而膽小的人,可能是因爲聽祖父講的鬼怪故事多了,怕黑,怕蛇,尤其是墳墓,總覺得那裏面陰氣森森的,每到夜晚,隨着一縷青煙冒出,就會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一步一步逼緊……所以,颳大風或者電閃雷鳴的晚上,我是不敢一個人睡的,一有風吹草動,就蒙上被子,大氣不敢出。爲此,祖父總笑話我說,你這孩子,膽子這麼小,哪像個小子。
我小的時候,每個生產隊都有飼養室,一長溜舊瓦房,一個大場院,濃廕庇日的樹木,一羣牛,幾匹馬、騾子、毛驢,曾構成了我最溫馨的記憶。那時,祖父當飼養員,我記得有一盤總燒得滾燙的火炕,有炒得噴香的黃豆、玉米粒,寬闊的場院上的幾個大草垛,被我們掏了很多洞,可以在裏面玩捉迷藏。但是飼養室東面的那幾間空屋子,我是從來不敢去的,聽大人說那地方原來是一片墳地,而那些房子的門窗就是用挖出的棺材板子做的。最恐怖的是,東邊那間的地面下陷,隱隱露出一個很深的墳洞,經常有胳膊粗細的蛇出入,聽聽就讓人寒毛倒豎。因此,每到夜晚,我是絕不敢一個人到飼養室去的。對我的膽小,小夥伴們也經常嘲笑不已。
小學六年級時,因爲看了電視劇《射鵰英雄傳》,我迷上了武俠小說,發展到後來,課堂上也偷偷摸摸地看,還被老師抓了現形,通報給了家長。父親也曾和風細雨地批評過我,但我卻毫無悔改之心,蓋因那些書太吸引人了,常常一書在手,就欲罷不能,通宵達旦地看。一日,我記得借了同桌一本《七劍下天山》,白天沒看完,晚飯後接着看,連作業也沒做。
這一次,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向來和藹的父親真火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一步闖進我的房間,扯過我手中的書,一用力,“哧啦”撕成兩半,狠狠地扔在地上。我愣了,呆呆地看着父親的背影,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突然,我一跺腳,衝出房間,打開大門,一頭闖進了茫茫夜色中。我一邊用衣袖擦着眼睛,一邊不管不顧地往村北跑去。已是初冬,我沒穿厚衣服,寒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我縮着膀子,漫無目的地走着,一擡頭,見到了一排影影綽綽的房子。這是生產隊早年的飼養室,包產到戶後,就棄置不用,大都坍塌了,只有東邊的幾間還在,但沒有門。因爲實在無處可去,天又冷,我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屋裏黑咕隆咚的,有一股陳年的黴味。我站了一會兒,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隱約看到牆角有一個土臺子,我到外面的一個草垛上抽了一抱麥秸草,鋪在臺子上,坐下,抱着膝蓋,埋下頭,想着那本被撕破的書,以及父親的粗暴,委屈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打溼了衣袖。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擡頭看了看黑乎乎的屋子,風在外面尖嘯,我開始有些後悔了:家人肯定在到處找我,尤其是一向疼愛自己的祖父,找不到我,說不定有多着急呢……想到這,我慢慢站了起來,出了屋子,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挪動腳步,剛到村口,一道雪亮的手電光射了過來,走到跟前,一看是父親。看到我,他一聲沒吭,卻脫下身上的棉大衣,扔給我,轉身就走。我跟在後頭,低着頭,亦步亦趨地到了家。一進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全家人都在,看到我回來了,都站了起來。母親的眼睛紅紅的,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有祖父坐在板凳上,大聲說了一句:“天晚了,都睡吧。”
我爬上炕,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睜開眼,我看到牆角的三屜桌上,放着那本《七劍下天山》,已經用透明膠帶粘好了。吃飯時,父親雖然仍板着臉,卻主動給我的碗添上飯,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將沒看完的書還給了同桌。那天,我一直在心裏琢磨前一晚發生的事,尤其想到自己居然一個人呆在有墳洞的房子裏那麼長時間,卻沒感到害怕,真是不可思議。
下午放學後,我沒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般地往飼養室的方向走去。到了那間屋子前,我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了進去,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牆角那個黑乎乎的洞,奇怪的是,我真的不再害怕了。
明晃晃的陽光斜射進來,那堆草還在,我走過去,坐下,回憶着前一夜發生的那一幕,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