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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少卿
北大教授吳曉東回憶學生時代聽顧城的講座,覺得他隨口說出的句子都無比優美,使人迫不及待想記下來。看《顧城哲思錄》,就知此言不虛。這些散文性段落,比詩歌更為舒展、放松,也更明白易解,它們有一種華美豐盈的氣質,使人感嘆原來現代漢語也可以漂亮如是。全書采用語錄體或曰斷章體,將顧城星星點點的靈感連綴在一起,宛如穿珠成鏈,琳琅滿目。書中的想法都純粹、透明,使得全書成為罕見的『通體透明』的書。
顧城出國時,隨身帶了兩本書,一本《老子》,一本《六祖壇經》。這兩部薄薄的中國經典加上顧城天纔的感受力,構成了顧城哲思的經緯線。按照顧城的說法,不能說這兩部書影響了他,而僅僅是因為它們恰好與他的想法一致。他特別強調『自然』二字,這兩個字的內涵,是老莊的『無為』和禪宗『去我執』的混合體。自然就是自然而然,順其自然,就是去掉目的和預設,如佛陀拈花一笑,靜享此刻的平安喜樂。顧城強調生活的要義在於看清自己,去除妄想妄動,用禪宗術語來講,就是『見性』,而見性的人可以立地成佛。《六祖壇經》雲:『世人性本清淨,萬法從自性生……如天常清,日月常明,為浮雲蓋覆,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上下俱明,萬象皆現。』在禪宗看來,我們本來擁有最潔淨美麗的本性,只是因為各種『浮雲』的遮蔽,纔晦暗不明、心浮氣躁。《顧城哲思錄》第一則即是:『一個徹底誠實的人是從不面對選擇的,那條路永遠會清楚無二地呈現在你面前,這和你的憧憬無關,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樹,你憧憬結橘子,但是你還是誠實地結出苹果一樣。』這裡談的也是『見性』,因為見性而獲得內心的平靜。這是兩個可以相互對照的段落,顧城對禪宗進行了極其文學化的闡發。
本質上,顧城是一個始終沒有長大的孩子,如他的詩《簡歷》所雲:『我是一個悲哀的孩子\始終沒有長大。』他明白一切,只是有強烈的願望要順從自己的心意去生活,不被社會的規則所改造。顧城的『哲思』,是他用以緩解與現實的緊張關系的手段。他想保有人之為人最初的自由、純粹和美感。他喜歡大鬧天宮時期的孫悟空,喜歡林黛玉和魯智深的真性情,喜歡中國傳統中空靈、美好、潔淨的部分。他向往兩種生活境界:桃花源和大觀園。他在新西蘭激流島上試圖建立的領地,就是這兩種想象的綜合,而現實給予他迎頭痛擊,很快就把他壓垮了。他的失誤就在於把文學和生活混為一談,而不能如通常人們所做的,建立一種分裂的人格:幻想是幻想,現實是現實。他其實很清楚自己的境遇,正如書中的自白:『我在現實裡做著文字裡的事。我在文字裡做,他們也就笑笑;我在現實裡做,他們就不笑了。』最後,隨著英兒、謝燁相繼離去,他成了一個徹底的孤獨者:『你們都到生活裡去了,生活裡人口眾多,你們為什麼要認識我呢?』
顧城歸納詩人與常人的不同之處時說:『要找出詩人和常人的不同之處的話,有一點,就是他有一種虔誠,他希望自己變得透明、通達,好讓光能夠清澈地通過。』他活得過於純粹了,因為純粹而透明,因為過於透明,塵世一定會給他致命的傷害,這是早晚的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說:『我是死了的人。實際上賈寶玉根本不能有超過十七歲的生活。』圍繞在他身邊的人都能預感到,他們甚至在等待他如水晶般破碎。
這本書,就是顧城身後留下的美麗的碎片,恰如他在一首詩中所寫:『我要給世界留下美麗危險的碎片\讓紅眼睛的上帝和老板們\去慢慢打掃』(《有時,我真想》,1982年)。顧城的死並非與我們無關。在最早的時候,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一個顧城,只是早早就死掉了。我們忘記了自己最初的樣子、最初的願望,忘記了如朝陽噴薄般來到生命中的愛與美。我們變得滄桑苦澀,面目全非。希望通過閱讀這本書,喚回一點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