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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報記者馬黎
1932年春,杭州六和塔下。
張允和穿着映山紅旗袍,斜躺在草地上,姿勢有些僵硬。“戀愛中周有光第一次爲我拍照片,我被綠樹、綠草擁抱着。”
眼前的周有光,玳瑁眼鏡,西服領帶,風度翩翩。崑曲裏,“私定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情節,一直在她小小的腦袋中迴旋。多年後,她在文章裏寫道,看崑曲,“和我長大了選擇丈夫要一個知識分子有關。”
今年,這位崑曲研究家、著名的“張家四姐妹”中的二小姐,離開人們整整十年後,她的作品《曲終人不散》、《崑曲日記》也在近期重新出版。
“落難公子”呢,今年107歲了。這位中國語言文言專家,漢語拼音創始人之一,仍在北京的老宅子裏,擺弄着他的打字機,喝紅茶,看報紙,偶爾聽一張西洋唱片。
彼時,一個感性,一個理性,你打字,我拍曲,“紅茶電腦,兩老無猜”。
崑曲與交響樂
張允和70歲生日時,周有光送了她一套《湯顯祖全集》,老太太心裏甜滋滋的:“他真是懂我的心思。”
22個月大時,允和便坐在保姆腿上,聽母親低低地唱《林黛玉悲秋》、《楊八姐遊春》,四五歲時,已經達到看戲不睡覺的“境界”。稍大一點,便和大姐元和,三妹兆和一起在家演戲,她卻永遠當配角——《遊園》裏演春香,《斷橋》中飾小青。1956年,俞平伯成立北京崑曲研習社,她加入後,又自告奮勇演了很多醜丫頭。
“她的全部,就是崑曲。”北京崑曲研習社社長、首都師範大學教授歐陽啓名,也是《崑曲日記》的編寫者,與允和交往多年。
由於“三反五反”運動,歷史老師張允和“下崗”了。居家的她,開始潛心研究崑曲。回蘇州,與舊時曲友,拍曲按笛;去上海,請花旦張傳芳教唱崑曲,還把《斷橋》、《琴挑》等摺子戲的身段譜,一點點編寫完成。“崑曲於我,由愛好漸漸變成了事業。結緣崑曲,有了新生的感覺。”
“媽媽是全身心地介入崑曲事業,每天讀很多古代詩詞,文學水平很高。但我和爸爸,都不太懂。”周有光和張允和的兒子周曉平告訴記者,媽媽喜歡崑曲,爸爸喜歡交響樂,兩個人興趣不同。初戀時,周有光請二小姐去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在法租界的法國花園,兩個銀元一張票,一人一個躺椅。結果,躺了半天,允和居然睡着了。
不過,婚後還是照舊:“她聽中國音樂我去參加,我聽西洋音樂她去參加。”
夫“敲”婦“審”
周有光107歲了。“他歪着身子,坐在書桌前,像一個英文字母C。”周曉平說,老人如今走路不太靈光,不過偶然能下樓走幾步。其餘時間,一天到晚坐着看書、看報、看雜誌。“我每天會從網上打印一些熱門的消息給他看,他腦子很活絡,對民族發展的新聞,最有興趣,還要敲敲打字機。”
一臺夏普智能打字機,是周有光的寶貝。1988年,他就學會了打字,“因爲他本來就是搞漢字拼音的,這臺機器雙拼的設計方案,還是他參與設計的。”
“有光用它寫文章、寫信,工作效率提高了五倍。”那個年月,張允和在一邊瞅着,嫉妒羨慕恨。
爲了重新編印初中時的家庭刊物《水》,86歲的二小姐,決定親自寫電腦打字,“我不當它是工作,當是娛樂。”
她“僱用”90歲的周有光給她“打工”,教她雙拼、排版、複印、分寄。周曉平說,因爲媽媽是合肥人,普通話不標準,“半精(京)半肥(合肥)”,老是拼錯字,或者打不出來,這時候爸爸就要幫她糾正,常常是夫“敲”婦“審”。
允和執着於世俗生活,從不裝出心如止水的樣子,喜歡娛樂消遣。如今,人們稱她“最後的閨秀”,周有光有點意見:她是一個典型的現代新女性。
學生時代的作文,她把淒涼的“落花時節”,寫成了歡愉的“豐收佳節”;編輯報紙副刊,反對人們把女職員說成“花瓶”。爲了實踐自己的話,她連平時愛養的花也不養了,只養草。
熱愛傳統文化,又接受新鮮事物,張允和的筆墨,淺顯、活潑,家常中,透着一份睿智。俞平伯尤其喜歡她的散文《入場》:“張允和文章結尾悠悠不斷的,很有味道。”
舉杯齊眉
周曉平說,媽媽是感性的,喜歡小說、刻圖章,爸爸是理性的,追求科學知識研究,但兩人彼此尊重,“各自搞各自的,所以生活過得豐滿。”
那吵架呢?
“他們哪裏吵得起來,媽媽嬌嬌鬧鬧,爸爸又不響,吵不起來的。”曉平笑了起來。
難怪,她當着友人的面,還調侃老郎君:“我不能對他吹枕頭風,隔壁鄰居聽到了,他還聽不到!”
“兩個人都愛三樣東西:咖啡、紅茶、牛奶,每天都要來一點。”歐陽說,她曾經在周家住過四年,每天晚飯都在他家吃,雖然有小保姆燒菜,但她的廚藝,全是張允和帶出來的。“她泡的醉雞,特別入味兒。”
季羨林曾和周有光一起設計漢語拼音方案,有時常到周家開會,休息時,張允和便會端出自己做的小點心,請大家嚐嚐。
先生敲打鍵盤寫文章,太太披閱書刊忙剪報。他要活絡筋骨了,她即扮書童,奉上香茗一盅。人們說,這倆老頭:紅茶電腦,兩老無猜。
古代夫婦“舉案齊眉”,如今人們很少有案了,這對老頑童,就發明了“舉杯齊眉”。
“我們兩個上午喝茶、下午喝咖啡,都要碰碰杯子,叫舉杯齊眉。這個小動作好像是玩意兒,其實有道理,什麼道理呢?就是說夫婦不僅要有愛,還要有敬。要敬重對方。這很有用處,可以增加家庭生活的趣味,增加家庭生活的穩定。”周有光曾在回憶錄裏這樣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