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讀了《天津日報》連載的從津門走出的女作家溫皓然所著《續紅樓夢》,感觸良深。老一輩紅學家俞平伯早年曾論斷:“文章本難續,好的文章更難續。續《紅樓夢》,比續別的書,又有特殊的困難,所以就更容易失敗……第一,《紅樓夢》是文學書,不是學術的論文,不能僅以面目符合爲滿足。第二,《紅樓夢》是寫實的作品,如續書人沒有相似的環境、性情,雖極聰明、極審慎也不能勝任。”總體而言,這番話還是深中肯綮並大體符合續書創作實際的。筆者上世紀末出版的《紅樓夢續書研究》,曾統計各類《紅樓夢》續書近百種,真正高水平的續書確實不多見。那些續書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借題發揮”型,這類續書借《紅樓夢》的人名去構建另一個故事體系,從而寫出自己的人生況味;另一種是新時期以來的“補佚類”續紅作品,這類續書創作的前提是作者對紅學有一定“前理解”,即對《石頭記》古鈔本上的脂硯齋批語有研究,但由於對那些語焉不詳的評語詮釋過度甚至曲解,結果離《紅樓夢》原著反而越來越遠,這說明了當代“新續紅樓”的創作困境。
令人欣喜的是,溫皓然獨闢蹊徑,融合前兩類續書模式之長並在此基礎上有創造性發展,從而使得她的續紅之作呈現出一些新特點:
一是溫續“紅樓”既充分尊重現有的紅學文獻,又有自己的大膽創新。比如第九十二回的回目“薛寶釵藉詞含諷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即據脂批擬出,其他如第九十七回“紅顏枯骨”的情節安排也是據脂批鋪敘展衍而成。此外,續書中的探春遠嫁以及湘雲嫁衛若蘭尤其是結局構思中的“情榜”問題,也大體經得起紅學成果檢驗而非向壁虛構。溫續還特別注意吸收當代紅樓探佚學的成果,並創造性地借鑑了舊版《紅樓夢》電視劇後七集的有關情節。比如對“金玉良緣”和“木石前盟”的處理,溫續不僅概括了以林黛玉、薛寶釵爲代表的紅樓女兒“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共同悲劇,還聯繫“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等原著中的讖語詩句進一步完成了林黛玉的結局。舊版《紅樓夢》電視劇對於林黛玉結局的處理,雖探佚結果大體正確,但只有骨骼而缺乏血肉,沒能把情節充分細化,編導反而還將寶黛愛情悲劇從複雜家族背景中淡出,使得這個悲劇不再成爲家族矛盾的聚焦點,將寶黛悲劇與其他人物事件平分秋色,這就勢必造成寶黛愛情悲劇內涵的單薄和黛玉魅力的隨之削弱,從而淡化了本可以大放異彩的女主人公形象,導致“黛玉之死”很難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而溫續恰恰彌補了這個缺陷,她根據前八十回內容並結合脂批以及探佚學成果大大豐富了有關情節。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探佚只是具有科學性的“復原”工作,這種“復原”不可能絕對精確,它只能勾勒出八十回後佚稿的大致輪廓,起一個指示“路標”的作用。而續書屬於藝術再創作,續書作者完全可以而且應該插上想象的翅膀使探佚成果更加豐富、圓滿和形象化。我很驚訝一個“70後”女作家竟會對紅學史料熟悉到如此程度,並且運用得如此老到、嫺熟,這是需要對兩百年的紅學積澱下一番吸收消化的苦功夫才能進行再創造的。
二是溫續的文史知識儲備相當豐厚。想要大體達到曹雪芹“原筆”的要求,就該具備一定的特殊語境下的典章制度、民俗風情等文化元素,尤其是續書形式上還應與原著的語言、結構等風格儘量保持契合統一。翻開溫皓然的續書,其清代文史知識之豐富令人驚訝,她寫官場各式儀注,寫那個時代文人的“詩鐘”遊戲以及對古詩的掌握程度並運用得如此熟稔、自然,她還能用駢文的筆法寫出頗多儷句,使得其續書的語言既有典雅清麗的書卷氣,又有當行本色的隨物賦形功夫,可謂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化境。作爲後現代古典主義文學流派的奠基人之一,溫皓然的文筆是古典幽美、深閎簡約的,同時她又“轉益多師”,從其作品局部還能品味出“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這分明有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筆調,同時又能看出《紅樓夢》開篇“女媧補天”神話的影子。可以說,如同《百年孤獨》關於種族記憶的形象揭示一樣,《紅樓夢》更是關於我們民族歷史最深刻逼真的記憶的文化想象。
三是溫皓然的續書在追尋曹雪芹“原意”、“原筆”的基礎上,難能可貴地對《紅樓夢》終極精神價值的探索,也就是創作主旨的普世化構建。傳統紅學諸如索隱派、考證派、探佚派和社會歷史批評派,都只能告訴人們《紅樓夢》中“有什麼”,但“有什麼”是不能等同於“是什麼”的,真正優秀的作家無不關注人類的生存價值與意義,無不充盈着對人類命運的形上追問與思考。文學不同於科學,“心靈文本”單靠所謂恢復“原意”、“原筆”是難以籠罩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溫皓然的《續紅樓夢》就沒有戴着鐐銬跳舞,無論是作品形式與作品靈魂內核,都有與時俱進的可貴探索,可以說,《續紅樓夢》是溫皓然“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輕”,她的續紅之作,竊以爲應是《紅樓夢》續書史上最優秀的一部,我爲天津哺育出這樣一位優秀的女作家而深感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