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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一九八六年吧,我參加了黑龍江省作協組織的東三省作家聯誼會。我們從哈爾濱出發,經牡丹江至佳木斯,一路飽覽迷人的風景,享受北方夏日的清涼,當然也談文學。那個年代談文學,氣氛熱烈而友好,那些因藝術觀不同而在會上爭得面紅耳赤的人,會心無芥蒂地在怡人的晚風中,同聲歌唱。
聯誼會請來了一些東北籍的從事出版和雜誌編輯工作的老師,這其中就有《收穫》的郭卓老師。
郭卓老師遼寧籍,記憶中她個子不高,方臉,面目慈祥。我是與會者中年齡最小的,又來自大興安嶺,她很好奇地問我都寫了些什麼。當她得知我只發表了兩三篇小說,且侷限於北方刊物,建議我給《收穫》投稿,說她馬上離休,但可以推薦一位富有責任心的女編輯給我。她在我通訊錄的本子上,寫下了《收穫》雜誌社的地址和李國煣的名字。
鉅鹿路675號,從此成了我小說最願意飛往的地方。
我開始給李國煣投稿。她處理稿子很及時,雖說最初的稿子沒能留用,但不管是初審二審還是終審斃掉的稿子,李國煣在退稿信中,總會把大家的意見簡要寫上,這對剛踏上文學之路的我,幫助很大。一九八八年,我在京參加魯迅文學院首屆研究生班的學習,有一天班級來了兩位年輕的女編輯,她們是《收穫》的李國煣和鍾紅明。她們高高的個子,苗條清秀,背的牛仔包帶子很長,給人飄逸的感覺。而且與我想象的不同,她們很乾練,說話乾脆利落,嗓門不小,像東北人,我有點見到鄰家姐姐的感覺,很親切。認識李國煣後,一有新作,我多半寄給她,她做我的責編,直至退休。她退休前,我們通過一次電話,問及郭卓老師,她說她晚年身體不好,已不在了,聽了心下戚然,我一直懷念着這位把我介紹到《收穫》的引路人。
未見肖元敏和李小林前,就與她們有聲音的接觸。她們打來電話,基本都是我留用的稿子有商榷之處,她們提出一些意見。我很奇怪,《收穫》的女編輯們身居滬上,但她們說話,沒一個輕聲細氣的,好像她們的心底都深藏着一股泉,能發出清澈的迴響。尤其是主編小林老師,她有一副亮堂的好嗓子,當她說到激動時,你在聽筒這邊,簡直是在聽花腔女高音的歌唱。《額爾古納河右岸》發表前,我與小林老師有過多次的電話交流,她在讚賞這部作品的同時,提出敘述者“我”的形象的一些遺憾之處。雖說定稿了,但我還是打開原稿,仔細研讀,覺得她說得有道理,於是又改了一稿,其中幾處比較動人的細節,就是最後一稿寫就的。
《收穫》的編輯們關於作品的修改意見,大到標題的修改,小到一個句子或是一個詞的潤色。比如短篇《逝川》,我初稿的標題是《美麗的逝川》,她們說《逝川》就很好,加“美麗”是畫蛇添足。去掉“美麗”,標題的意境果然出來了,看來真正的美麗是樸素的。我還有一部中篇,寫一對農民工夫妻在中秋之夜,乘火車相互探望對方卻遺憾錯過的故事,最初的篇名是《慢車協奏曲》,小林老師和肖元敏都說不好,缺乏情感色彩,這樣我又擬了兩個,仍是不好。肖元敏勸我別急,說發稿時間還來得及,暫時把它放下,實在不行就用原題。這招很靈,你不挖空心思想它,去做別的事情,等再回到這篇小說時,標題就從心裏生長出來了,它就是《踏着月光的行板》。
我的作品一九九?年開始登上《收穫》雜誌,至今二十多年了。我已長白髮了,這份巴金先生創辦的雜誌,歷經半個多世紀的風雨,在市場經濟的衝擊下,依然青春,沉實大氣,魅力四射。在我發表的五百多萬字作品中,刊登在《收穫》的佔了六分之一,長、中、短篇均有,且都是我比較滿意的篇章,難怪我的一些讀者,在百度遲子建貼吧留言,稱《收穫》是我的“老東家”。記得王安憶說過,她寫了滿意的作品,首先會想到給《收穫》,我也有相同的心情。所以肖元敏每次組稿,只要我手頭正寫着東西,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答應給她。在我眼裏,《收穫》就像寺院的一座鐘,一個作家要想聆聽它那滌盪肺腑的文學之音,就用自己好的作品,去敲響它吧。
今年五月我去上海蔘加一個活動,剛好小林老師在滬,肖元敏也剛從加拿大回來,我們相約着在巴金先生的故居見面。在熱鬧的上海灘,我記憶中幽靜的院落,位於鉅鹿路《收穫》雜誌的辦公處是一座,現在又多了一座,就是位於武康路的巴金先生的故居。我喜歡窗前那兩株高大的玉蘭樹,那天陽光很好,樹上有喜鵲在叫,少許的白玉蘭掛在枝頭,像巴金先生留下的真話,熠熠閃光。小林老師說,以前雜誌社的編輯們,經常在這裏討論稿子。從這兩個院落出發的《收穫》,自然會氣質不俗。我對引領我們參觀的巴金研究會的周立民先生說,你能在這樣的院落工作,真是福氣!我相信他在這兒寫就的評論文字,一定不同以往,別開生面。
從巴金故居出來,我們叫上李國煣,在武康路附近的一家餐館吃午飯。飯後意猶未盡,小林老師提議喝咖啡聊天。我們四個女人,在一家小店的露天咖啡座曬着太陽,像幾個逃學的女生,無拘無束地聊着天。我們嗓門都很高,時而放聲大笑,惹得店主不時從吧檯探過頭,張望我們。
其實《收穫》雜誌也有優秀的男編輯,像相識多年的程永新,像不相識的葉開。程永新是許多優秀作家信賴的編輯和知心朋友,但在我眼裏,他一直是個桀驁不馴的大男孩,他對《額爾古納河右岸》的鼓勵,我一直記在心中。
在《收穫》的大合唱中,因爲與我接觸的多是女編輯,熟悉她們,喜歡她們,更多地聆聽了她們的聲音,因而寫下了與她們交往的點滴。願這樣的聲部,無論在《收穫》多少年的生日中,都不會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