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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
○最後的女一號
○轉動皮影
○非遺
何澤華和皖南皮影戲的故事,常讓人感慨於因緣際會的美妙——因為恰好遇上了這麼一個癡人,『世界最古老電影』有了一個不錯的家,也有了繼續傳承下去的可能。如今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經濟上已沒有太大壓力,可何澤華內心的焦慮卻日漸深重,他幾乎是用『求』的語氣請人們,來看看皮影戲吧!
1
『請我們演出,
會顯得他們很有文化』
白布一張,木箱兩只,拉上繩子,掛上皮影,鑼鼓咚嗆,道不盡的古今事就開唱了。與今天我們習慣的電影、電視不同的是,銀幕前後一樣忙活。這就是皮影戲,被譽為『世界最古老電影』。早在漢代,中國就有了皮影戲,而作為南方皮影戲代表的皖南皮影戲起源於安徽宣城,是400年前皖南發生瘟疫時,由湖北移民帶入並逐漸發展起來的。皮影戲演?形式輕裝簡便,影人、道具全部裝在兩口長方形的木箱裡,用一根扁擔挑著即走,所以被稱為『一擔挑的戲』。一臺戲只需4個人,大到容納2000到3000人的稻場,小到農捨的堂屋都能演?。
皖南皮影戲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達到巔峰期,在『文革』中陷入低潮,『文革』結束後,皮影戲又得到了迅速地恢復和發展,戲班如雨後春筍般湧現,最輝煌時宣城地區共有50多擔戲箱。直到1980年代末,和很多其他傳統戲曲一樣,皮影戲也未能幸免於電視、電影的衝擊,從此走向衰落,再也未能復興。
2008年,皖南皮影戲正式成為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兩年後的元旦,一家專門收藏和保存皖南皮影戲文物及作品的民間皮影戲博物館在安徽省宣城市水東鎮開放。館長何澤華,是皖南皮影戲第九代唯一傳承人,他用多年積蓄約70萬元建了這家『皖南皮影博物館』,收藏了清代、民國、新中國成立後等時期的皮影萬餘件。
有了博物館,皖南皮影戲算是有了一個像樣的家,但何澤華最大的心願並不在此,而是能有更多的機會去演出皮影戲,演些『活』的皮影戲,給熟悉或不熟悉它的人看。
何澤華領銜的皖南皮影戲劇團,現在演員只剩5人,最年輕的也已經60多歲。因為幾乎是皖南皮影戲當下的『唯一』,這個老邁的劇團依然能接到演出邀請。據何澤華介紹,這幾年他們去過省內的不少城市,『只要有人請,只要能到的地方,我們都會去。』2007年1月,何澤華受邀在中山大學舉辦《何澤華個人安徽皮影精品展》。當晚,他帶領皖南皮影戲劇團演出了《賣錦貨》、《楊宗保過二郎關》、《楊延昭破幽州》三場傳統皮影戲,能容納數千人的大禮堂,人山人海。
但邀請方大多還是一些商業活動組織者,老藝人們都覺得請他們去演出的目的並不在皮影戲本身,『他們覺得請我們演出會顯得他們很有文化。』
諸如此類的演出也時常會有一些不確定因素,『中秋那天本來有個文化傳媒公司早就定下了請我們去演一場,在動身前夜又臨時取消了,也不知道原因。』何澤華與各地皮影藝人多有交游,據他了解,『沒機會演出』是個普遍的現象,同樣淵源深厚的北方皮影,在如今的陝西、山西、遼寧、吉林等地,也面臨著相似的窘境。湊興的商演且如此,就更不要提他們夢想中的『真正意義上的演出』了。
2
『沒有人看戲,
卻有人喜歡收藏皮影』
與此相對照的是,喜歡收藏皮影的大有人在。
事實是何澤華依靠賣皮影的收入支橕了皮影戲博物館到現在。
何澤華的父親和祖父都曾是很有名氣的皮影制作和表演藝人,但如今皮影制作技術卻瀕臨失傳。『老藝人的眼睛都看不見了,又沒有新人願意學。我曾經帶過兩個徒弟,很快都不乾了。』何澤華從20多年前開始在鄉間收集各類皮影作品,加上家裡傳下的一些,現在博物館裡共收藏了清代、民國、新中國成立後等時期的皮影萬餘件。
收藏的原意是留下這些有生命有價值的東西,漸漸地他發現制作皮影居然可以是維持生計的手段。正是因其珍稀,皮影在私人藏品市場很受歡迎,諸如酒店等公共場所也喜歡將皮影用於空間裝飾。
從2001年放棄打工至今,何澤華幾乎沒有停止過制作皮影。『每天晚上都要做。』制作皮影的成本不低。一整張黃牛皮至少要七八百元,而更高的成本是人的心力。一件皮影從選皮到做好,總共12道工序,剪皮、推皮、描樣、雕刻、上色,一步也不能含糊。造型簡單些的,一天能做一個,稍復雜些的就要三天一個,有時甚至十天半個月纔能完成。一般演出時用的皮影不算太精細,也要刻上幾百上千刀,作為珍藏品的皮影,通常要經過上萬刀的刻劃。一些大型劇目,像《封神榜》,一次就要動用六七十件皮影。
做出來的皮影都是何澤華的寶貝。一般的要一千多纔賣,那些精工細刻的作品沒有三五千他是不捨得出手的。
皮影成為藏品,客觀上養活了自己,只是如此一來,作為『傳統戲劇』入選省級『非遺』名錄的皖南皮影戲卻仿佛成了一項手工技藝。
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中心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組織『非遺』走出去參加展會時,手工藝類的項目確實比傳統音樂、戲劇要受歡迎的多。一些文化博覽會邀請的對象都僅限於傳統美術、手工藝類的傳承人,剪紙、烙畫通常能熱賣,至少能保證人氣,而傳統音樂和戲劇實難形成穩定的觀眾群。
何澤華顯然沒有死心。利用各種資助和個人積蓄,他剛剛在水東老街買下一座三層的徽式老宅,正在進行全面修繕,光一層的展出面積就有258平米,將打造成皖南皮影戲的研究中心。而他畢生的夢想凝結在二層300多平米的空間裡,他要在這裡搭建皮影戲的大舞臺——只屬於皖南皮影戲的舞臺。即使不能以戲養戲,他也抱定了『戲要演下去』的主意,哪怕演到臺上臺下只剩他一個人的那一天。
皖南皮影戲尚可自給自足,而據了解,因為難以形成演出市場,省內不少非遺項目連維持生計都很艱難,如國家級『非遺』項目,肥東的『洋蛇燈』便面臨著後繼無人的窘況,它本是當地的一種祭祀活動,不易走市場化道路,對傳承人又有姓氏的要求,傳承者的收入沒有保證,在種種局限的制約下只能勉力支橕。針對這些現況,2011年6月,《非物質文化遺產法》首次明確了『非遺』傳承人的退出機制,其後文化部再次發布《通知》,明確指出國家級『非遺』項目將建立警告、退出機制。
雖然目前還沒有進入實際操作階段,但也不啻為一記警鍾。一位圈內人士坦言,此前相關部門在『非遺』的傳播方面花的力氣比較大,即展示、搞活動等,而在傳承方面投入不大,今後應該努力吸引更多的人去加盟『非遺』、真心去喜歡『非遺』。
何澤華還不知道,他的皮影戲大舞臺揭幕的那天,臺下會有多少觀眾。何館長的春天,終究是只在計劃中美好,還是會迎來盛大的實現,我們只能等待時間給出答案。
3
最後的『角兒』
唱戲務農樣樣精通
他們沒有經紀公司,沒有助理沒有『保姆』,請他們去演出,幾乎是隨叫隨到,甚至深夜裡一個電話打過去,第二天上午人和戲就都到了,而早早預定好的演出,也可以任意變卦臨時取消。很少有人知道,知道的人大概也忘記了——讓時光回到四五十年前,他們也曾是紅透鄉間村頭的角兒,掙著讓人艷羡的高『片酬』。
沒到過皮影戲後臺的人很難想象它的演員們需要怎樣高超的『演技』。口中唱詞,同時雙手操控皮影變換姿態動作,每個人通常都分飾多角,隨著情節跟進,還要迅速更換皮影,小『影人』在『大銀幕』上自如騰挪,而演員們在幕後的狹小空間裡邊唱邊移步,需要有極大的默契,纔不會撞到一起。
不過這些外人看起來十分了得的技藝,對於他們來說,都不算什麼。好像是天生的本事,生來就是該吃這行飯的。他們個個都能唱能奏,不認識幾個字,但出出戲本都爛在心裡,不識樂譜,但吹拉彈唱,一個點兒也不會錯。
作為皖南皮影戲這個唯一『戲班』的核心人物和最年輕『小生』,何澤華總是在演出中甘當綠葉,默默坐在後面打鼓伴奏,讓老戲骨們去過足戲癮,一來是覺得以他們的年紀,是演一場少一場了,二來也是真心認為他們比自己演得更好。『他們都是很小的時候就跟著師傅學唱,沒有他們不會唱的戲。』
那是皮影戲的黃金年代。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皖南鄉村,皮影戲是最時尚的文化娛樂節目。僅宣城一地就有六十多擔皮影戲箱,皮影藝人有三百多人。票房的火爆推動藝術的發展。皮影戲的音樂唱腔、燈光舞美和擴音設備等都大舉改革,皮影的造型和活動關節也得到改進,小『影人』頭可動,嘴可張,眼可眨,皮影戲也被戲迷們親切地稱為『動畫小電影』。
如今何澤華身邊的這四位老人,在當年風華正茂的時候也曾是鄉間明星,掙著數倍甚至數十倍於普通農民的演出工資。皮影戲在時代的變遷中歷盡滄桑,而漸漸淡出生活,他們則成了讓人只能感慨『實在是太老』的老戲骨,平日在家務農,偶有演出邀請,何澤華負責通知大家。
這就是皮影戲最後的角兒們,年逾古稀也依然要每天下地乾活。
今年70歲的柯玉英可能是皖南皮影戲最後一位『女一號』了。據說從小記性就不好,一個電話號碼三年都記不住,但所有皮影戲,只要聽一遍就忘不了。從小喜歡唱戲,到現在這年紀,仍然一句唱詞也不會錯,一唱戲就渾身來勁。她的迷糊勁兒也風采不減當年,跟人介紹自己,有時71歲,有時76歲,每一次都是認真想起來的。
同樣70歲的方宗唐,手腳十分利索。
最年長的陳金華今年已經82歲,還在家裡種著兒子的8畝田。老人身材略胖,憨厚和善。
柯玉英口中『比自己小』的吳金陵,今年已有78歲。老伴過世早,兩個兒子又都在外做生意,他一個人在家種著好幾畝的棉花,有時還得打打短工。平生兩大愛好,戲和酒。平日裡只恨不能拿酒當茶,大戲唱罷更是要一醉方休。也許是在燈光下舞臺上,在酒醉後,他纔能回到皮影戲和自己人生的往日好時光。
唱戲如今已經不能當碗飯吃了,但唱戲的時候,仍是他們最快活的時候。讓何澤華欣慰的是,幾位老搭檔目前精神狀況都挺好,但這種狀況還能持續多久,這個班子還能一起唱多少臺戲,他不敢想。
40多歲的何澤華,臉上也已刻上了不少風霜。出身皮影世家,好此風雅之事,這位皖南皮影戲傳承人常讓人心存關於『風流』與『紈?』的想象,而眼前的這位『紈?』先生,當年為了建博物館,卻乾了很敗家的事——賣掉了120畝的苗圃,花光畢生積蓄。說到底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了,問他有沒有來自家庭的壓力,他只說家裡已經習慣了。『大錢已經花過了,現在只是一些維持費用,像水電、招待這些,我賣皮影的收入也夠了。』
水東人都喜歡叫何澤華一聲『何館長』,而何澤華最怕的是有一天他真的只是皮影博物館的『何館長』了,皮影真的成了玻璃窗後的文物和藏品。說起接班人,他堅持『必須是有天賦的』,不願強求,眼下讓他看到一點希望的是自己正在上大學的兒子,對皮影戲也饒有興趣,但,『年輕人的事情,誰也說不准』。
記者手記
文青的惆悵
『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電視劇《大明宮詞》曾用唯美的陝北皮影揭開了李唐王朝浪漫主義的序幕。如今的皮影卻淪為了旅游紀念品——忙碌的現代人沒有興趣、更沒有時間去看一場皮影戲,但是它的確美麗而有趣,那麼就用效率最高的方式來建立跟它的一點關系吧。
我得承認,在宣城市博物館與皮影展品偶遇後,我在微博上寫下過十分感性的話兒,『有朝一日,要去水東老街,就月光下看一場歡喜熱鬧皮影戲』,但當機會很快到來時,我卻十分地猶豫。『不許見白頭』大概是人的通病,而更害怕那種臺上繁華臺下落寞的強烈反差。
這篇稿子也寫得很辛苦。每一提筆便十分傷感,杞人懮天地擔心著那些讓我著迷的詩意,《命若琴弦》的詩意、《活著》的詩意,也許要遠去了,因為它們所依附的載體,那些鮮活游走在山河鄉野間的唱白琴曲可能會消失。這讓人惆悵。
請允許文藝青年有一點惆悵。